第一篇 一九四九年--一九五七年 6 第二天是五一勞動節,早上九點過後沒多久,我帶上必要的急救用具,走到衛士 值班室。汪東興與值班秘書都在。九點半毛從北屋出來,穿著一身淺灰色維呢的薄 呢中山裝,也就是毛服,腳上穿一雙大元頭的黃色皮鞋。他高高興興的同大家打招 呼。 這時公安部部長羅瑞卿趕到衛士值班室,看到毛在北屋外面,快步走過來,滿面 春風的向毛敬禮,大家祝賀節日好。毛說︰“時間差不多了吧?”羅說︰“可以走了 。”于是穿過西廂房,走到頤年堂,大家在豐澤園大門口紛紛上了紅旗車。 自從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一日的所謂國慶大典起,每年的十一國慶和五一勞動節的 群眾游行,我都參加了。每次參加這種盛會,總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天安門廣場 上洶涌的人流,狂熱的眼楮,使我感到作為中國人的無限豪情。 今年不同了,我不再是群眾游行的參加者,我要登上天安門成為一個“觀禮者” 了。 羅叫我坐到他的車上。這車打頭開路,從豐澤園沿南海北岸,出中南海東門駛入 午門,停在天安門北側西箭道下。羅趕忙下了車子,跑到毛的車旁,開了車門,攙 扶毛下車。毛瞪了羅一眼,用右肘甩開羅的手,申斥羅道︰“不懂事,你去照顧宋 慶齡副主席嘛。”羅急忙跑到宋的車前,宋早已下了車。 那時的宋慶齡一定已有六十歲,但看上去不過五十歲上下,真是雍容大方。她向 大家祝賀節日好,而且走過來,同我們握手致意,使人感到非常平易近人,和藹可 親。 另外那些所謂的“民主派人士”--李濟琛、陳叔通和沈鈞儒--就不同了。幾個人 都是老態龍鐘,步履蹣跚。毛走上前,請宋先走,並招呼李、陳、沈等人一同走上 箭道。臨上天安門陡峭的石階前,毛還攙了宋一把。 他們剛在天安門上露頭,觀禮的人們都鼓掌歡呼。 我是第一次登上天安門,感到又激動又好奇。我走到城樓兩側向下面望,人流在 移動。我走進天安門城樓內,里面懸燈結彩,對著大門,用屏風隔出一大方地,擺 著一排沙發,排成半園形,這是為給毛在會間休息,和會見參加五一節的外國客人 。其余地方都擺著長的條案,罩上白桌布,兩邊擺著扶手軟椅,桌上是一碟碟的點 心和水果,以及茶水飲料。 往年參加這種聚會,總是很不解,大會從上午十點開始,一直要到下午三時或四 時結束,在天安門上的“首長們”,怎麼能站立這麼久呢?現在明白了,原來有這樣 一個休息和飲食的地方,這是在下面游行的群眾所意想不到的吧。 毛緩步同熟識的人們握手,然後走向主席台,廣場上的歡呼聲,像大海的波濤, 起伏不停,毛揮手向人群致意。這時北京市市長彭真宣布五一國際勞動節游行開始 。二十一響的禮炮響起,樂隊奏著《東方紅》(“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 東”)、《國際歌》和《解放軍進行曲》。 先由國防部部長彭德懷坐敞蓬吉普車檢閱部隊,然後群眾游行開始。 由身著軍服的海陸空三軍帶隊,開著坦克車和大炮駛過長安街。 毛及其他政府首長站立閱兵,樂隊奏著軍歌。 數以千計全身白裝,頸間系著紅領巾的學生,高舉國旗和各色廠旗的干部、工人 團體一波又一波的穿過,並在游行行進間向毛及其他領導歡呼。群眾游行持續了數 個小時之久。毛很高興,沒怎麼去休息室休息。最後一波已是午後多時,上千個著 白衣系紅領巾的兒童經過天安門城樓下,高舉花環向毛致敬、喊著共產黨、中國和 毛主席萬歲的口號。今天游行的群眾都是經過篩選,政治成分可靠。這些群眾真的 熱愛毛主席。 一九五五年五月一日,我只站在毛咫尺之遙,隨同他檢閱游行。我耳中回響著雄 壯的軍歌聲,目睹五彩繽紛的群眾隊伍和中國精良的戰備能力,心中涌滿了澎湃的 愛國情懷。 從天安門回到中南海,已經是下午四時半了。在衛士值班室前,羅瑞卿向毛說︰ “主席,晚上七點鐘上天安門,各家分頭去,就不集合了。”毛點頭示意,走向菊 香書屋。 羅走入值班室,向我們這些隨從人員說︰“你們都辛苦了,六點半回到這里,不 要誤了時間。” 我匆匆趕回南船塢,嫻和孩子在房間里正在玩跳棋,看見我回來,都說怎麼這樣 晚,公園去不成了。我告訴他們晚上還要上天安門,沒有辦法,什麼地方都去不成 了。嫻說︰“那怎麼辦?媽媽在等著呢。”我說︰“這有什麼辦法,你們先回去,我 如果回來的早,就去接你們。要是到九點鐘我不來,你們就不要等我了。” 送走了她們,我到中南海東八所食堂去吃飯。我找到值班廚師,他給我煮了一碗 掛面,什麼味道也沒有。 我回到一組衛士值班室,秘書和警衛們已經聚在這兒,都在抱怨沒有吃上飯。汪 說︰“不要緊,等下到天安門上你們去吃點心。你們不要擠在一起,分開了吃。要 不然別人見了,會說,一組的人怎麼這樣鬧特殊待遇,別的工作人員不準吃,為什 麼讓他們同首長的待遇一樣。” 七點時,羅瑞卿嘟嚷說,怎麼主席還不出來。汪急忙順走廊到菊香書屋。過一會 ,汪走回來說︰“王胡子給主席理發呢,上午沒有來得及理發。”快七點半時,羅 瑞卿大聲說︰“汪東興,你還不去請主席走。”我好奇的跟著汪去菊香書屋一探究 竟。 原來毛就在中間那間飯廳內,坐在一張高背藤椅上,在頸部系上白布蓋布,右手 拿著一本線裝書在看。 毛完全按著自己的舒服與否,隨意轉動著頭頸。這個發可不好理。椅背太高,手 不容易伸到腦後。理發的老王已經六十歲出頭了。他隨著毛的頭的轉動,而上下左 右地剪著頭發。沒多久,老王已經滿頭大汗。 王胡子名王惠,從一九三零年代晚期就一直給毛理發。毛有一次同我講到一九四 二年在延安開始整風運動,在隨後的“搶救失足者運動”中,王胡子被打成反革命 。搶救運動的目的是揪出反革命,被懷疑的人必須坦白交代。王胡子當時坦白說, 他是暗藏下來的特務,要在理發時,用刀子殺死毛。 毛告訴我︰“我就不相信,他給我理發和刮胡子這麼久,一個小口子都沒有割開 過,怎麼可能是要殺我的特務?如果要殺的話,早就可以下手了,還等到現在?我讓 他們叫王胡子來,我談談。王胡子來了,見到我就下跪,大哭說,坦白交代,要殺 主席。我說為什麼不動手呢?他說等國民黨來了再動手,我說到那時還用得著你動手 ?我讓他講老實話,他說不這麼講,日夜不讓睡覺,實在受不了,只能按他們講的坦 白交代,這才讓他睡一覺。這樣,我才下命令停止搶救運動,凡是以前坦白的全不 算,有什麼說什麼,沒有就不要說。” 王胡子從此對毛絕無二心。在毛的宮闈中,許多與毛最親近的忠心分子都曾受過 毛的救命之恩。 理發完畢以後,大家動身,我與羅、王同車。車上,羅責備汪說︰“這麼大的主 席,你們就這樣給理發。家里搞出一間房,修個理發室,到北京飯店拉一把理發椅 子來。”汪說︰“這些都好辦。請示過主席,他不同意,只準這樣子理發。” 羅又說︰“王胡子這麼大歲數了,手直抖,要把主席剪破刮破了皮,怎麼得了?” 汪說︰“給主席做事的人,就是不好找。王胡子從延安干到現在了,主席不同意換 人。換個生人在他眼前拿剪子刀子晃,他不放心。” 羅嘿然不語。我心里暗自奇怪,毛生活上的細節,羅為什麼不知道呢?我又想到以 後我工作,勢必要用一些醫療用具,像注射針之類,毛會不會不放心呢?看來首先還 是取得他的信任以後才好進行工作。 毛到了天安門上,立刻放起第一批煙火,襯著夜色下廣場附近的萬家燈火,景色 十分壯觀迷人。在空中綻放的繽紛焰火,將廣場上無數身著彩衣的民族舞蹈表演者 點綴得非常美麗 煙火放得正熱鬧時,周恩來走過來,請毛到大廳內和來觀禮的外賓一起拍照。這 次接見中,包括越南共產黨主席胡志明。胡那年六十歲,瘦瘦的,留一口灰白色長 胡子,穿一雙草鞋,看上去很精神,中國話講得非常好。給胡作警衛工作的張告訴 我,胡十分喜歡中國,衣食住行,樣樣都是中國的好,全年絕大部分時間都在中國 ,特別喜歡住在廣西和雲南。我這是第一次見到胡,非常欣賞他。 最後一批煙火放完已經快十點鐘了。大會里沒有人告訴我這些點心總共花了多少 錢。但我後來得知,光是這一晚的煙火費恐怕就不下五十萬人民幣。那時工人一月 薪資只不過是三十人民幣上下。此後,我越來越覺得這般慶典過于鋪張浪費,特別 是在困難時期,大家普遍餓肚子的時候。多年後,這些慶典對我便變得毫無意義。 毛後來也對這些節慶意興闌珊。不過每年過五一及十一這兩個節日,他都很緊張 。一是頭天總想早睡,偏偏睡不著,大會的時間不能更改,往往不睡,或睡的很少 上天安門。雖然如此,群眾的崇拜傾倒總能令他精神大振,得以撐完全場。問題是 他典禮後又常常感冒。感冒有時演變成支氣管炎,好幾個禮拜都不舒服。年事更高 後,支氣管炎更易導致肺炎。此外,他也討厭打扮整齊和這些繁文縟節。 他之辭去國家主席,所謂退居二線,實際上,是將這些他稱之為“表面文章”的 禮數,推給別人去周旋。六十年代以後,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決定,為了節省人 力物力,此後逢五逢十才在天安門慶祝國慶。這說得似乎很中听,但骨子里是怕麻 煩,怕感冒。到了文化大革命,他的勁頭反而來了,為了打倒政敵,鞏固手中的權 力,一躍而起,到天安門八次接見並鼓勵紅衛兵“造反”。這些花費比平常的國慶 和勞動節慶典要大得多。毛在權力斗爭中,從無顧及花費的問題。林彪一九七一年 九月叛逃蘇聯途中墜機身亡之後,毛便再也不曾出席任何慶典。天安門的慶典就此 取消。 但在一九五五年勞動節之時,毛仍極為振奮。 放完最後一批煙火,我以為這下可以回家了,不料毛還舉行了一場舞會。這真使 我大吃一驚。解放後,跳舞場就因其頹廢和具資本主義特色而被全面禁止。但在中 南海的深宮朱牆內,毛內住地西北的春藕齋,每周末有一次舞會;一九六零年以後 改為星期三、星期六晚各一次。那晚放完煙火後,就有一個舞會,而且我還必須出 席ゝ。 我和毛一起走進春藕齋,警衛團政治處文工團的女團員們,一下子都圍上來,爭 著要同毛跳舞。原來由中央辦公廳的干部組成臨時樂團伴奏,後來改由專業文工團 樂隊伴奏,奏起舞曲--大都是民歌小調--年輕女孩輪流上來和毛跳舞。毛的舞步遲 緩而笨拙。毛跳完舞後,喜歡和女舞伴聊聊天,但馬上就又換上下一個女孩。前陣 子江青去杭州了,所以她沒有來,朱德和劉少奇倒都來了。只有毛、朱、劉這三位 領導坐在桌旁,其他百余名左右的辦公廳干部和文工團的女孩子都坐在靠牆邊排排 放的椅子上。我那時年輕,任毛的保健醫生,又是舞廳里少數的男伴之一,所以年 輕女孩子也請我跳舞。 有時舞曲音樂會嘎然停止,換上北京戲曲的小調。北京戲曲是種民間通俗文化, 內容多半是纏綿悱惻的庸俗愛情故事,有時甚至十分色情。西方人听不懂它高亢吵 嘈的曲調,其格調和西方舞曲完全相反。 文工團的樂隊奏起了“蘇三起解”中的小過門,舞場內立時沸騰起來。毛和著小 調,跳起他獨一無二的西洋舞步。在舞會的樂曲上,毛與江青的愛好完全不同。毛 喜歡民間小調,江喜歡西方樂曲。所以在跳舞上,二人也合不來。 我看看,春藕齋里正是急管繁弦,舞步雜踏,沒有我的事了。我正打算回去,李 銀橋拉住我,他說︰“你可千萬別走,主席他跳舞,總是注意身邊工作的人在不在 。如果不在,他會說是我不合作,把你排擠走,會認為我們之間在鬧意見。”我說 ︰“這怎麼可能?沒事怎麼會鬧意見?”他說︰“你可不了解。時間久了,你就知道 。” 事情正如李銀橋所說,毛很注意在他娛樂活動的時候,他身邊工作的幾個人是不 是都參加了。一次是一九五六年,在杭州,浙江省委給他在杭州飯店舉辦舞會。我 當晚很累,沒有去。過了一會,一個衛士敲了門,說︰“主席問你為什麼沒有來?是 不是值班衛士故意不通知?快走吧。” 另一次在一九五八年,到湖南長沙,我因雨大,沒有去看花鼓戲的演出。但過了 半個多小時,湖南省公安廳李廳長趕來,又接我去了。從這兩次以後,凡是毛參加 的活動,我定到不誤。 數年後我才了解舉辦這些舞會的“內幕”,所謂警衛團政治處文工團是由汪東興 負責組織,其真正目的在于提供毛娛樂,並非官方所說,是為了服務警衛團。文工 團挑選年輕、“可靠的”女團員做為毛的舞伴。 一九五七年,當時的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彭德懷在政治局給毛提意見,問毛為什麼 要在警衛團成立文工團ゞ。彭是政治局委員中最直言敢諫,勇于向毛挑戰的領導干 部。彭斥責毛弄個“後宮佳麗、粉黛三千”,並直斥羅瑞卿、汪東興不干好事。因 此,警衛團文工團被撤銷,但毛並不缺女伴。其他文工團的女孩子--北京軍區、空 軍、鐵道兵、第二炮兵文工團等--都來陪毛。 但一九五五年的五一勞動節,在第一次舞會上,我對這些臭事一無所知,我只想 盡早趕回南船塢和家人過節。曲終人散時,已是凌晨兩點多鐘,汪東興招呼我去吃 消夜,我沒有去,急著趕回家,我知道嫻還在等著我。 在家中,我們一起吃著蛋炒飯。我未能和家人一起過節,嫻感到非常失望。我母 親做了不少菜,等我到十點鐘才開飯。我兒子李重累得在母親那睡著了,那晚就睡 在老家。 我第一次跟毛見面至此還不到一個禮拜,但我的生活已經起了劇烈的變化,起居 無時,飲食無常。嫻說︰“你要跟毛主席一樣了。”從那時開始,二十余年來,全 家的生活都被搞亂了。我非常愛嫻,但我很少能待在家里。過去我們總期盼著國慶 日、勞動節和春節的來臨,我們通常去我母親那一起過節。在我為毛服務的那二十 二年間,我只放過一個禮拜的假,一家人也從來沒機會再聚在一起度假。 毛常要我凌晨時分去陪他,因此我回家時,每每已近破曉時刻。嫻往往坐在燈下 憂心忡忡地等著我。我每次同毛出巡外地,常常一去幾個月,甚至一年,這期間她 一貫寢食難安。我二兒子于一九五六年出生時,我正在外地。 不單是我不常在家的問題,即使我人在北京,嫻也不能參與一組的生活。嫻一直 未被批準入黨。好在我是毛的保健醫生,這職位使她安然度過一次又一次使生靈涂 炭的政治浩劫。 以後,嫻在各方面支持我,使我能無後顧之憂。我的家完全是她一個人在管理、 在支持。她盡心盡力照顧孩子們和我年邁的母親。嫻剛回中國時,是個精力充沛、 活潑外向,對人生充滿熱情的年輕女人。我眼睜睜看嫻經過歲月摧折的轉變,內心 之痛苦,筆墨無法描述。新中國拒她于門外,她為我憂心忡忡,在在都迫使她變得 內向而沉默。她常對我說︰“我們過的仍是流浪生活,有家等于沒有家。”她的蓬 勃朝氣似乎正在一點一滴的流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釋 ヾ王胡子的屈迫成招並不是停止延安整風運動的唯一原因,許多人均被誣陷。 ゝ毛自一九三零年初期便曾在延安舉辦過舞會。葉子龍那時負責從其機要秘書室中 挑選女孩子和組織臨時樂團人員。 ゞ毛自己在一九五三年也覺得在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時期成立 文工團至為不妥,但也未能將其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