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一九四九年--一九五七年 13 毛的內宮中,如果說江青是最依附毛生存的人物,葉子龍則是對毛最有用處的人 。葉子龍是中共中央辦公廳機要秘書室主任,兼毛的機要秘書並管毛的家務。後來 我從汪東興那得知(葉也親口告訴我),葉也給毛找女朋友。葉替毛從各種來源提供 女孩--機要秘書室、機要室。他都挑選一些單純、容易指揮控制、政治上可靠的年 輕女孩。 葉住在中南海,毛的菊香書屋的後面。葉安排年輕女孩進入中南海,先躲在他房 屋內,等江青睡熟時,再把她們從飯廳後面送進毛的臥室。凌晨時分再送女孩出中 南海。 葉也負責毛寄放在中央辦公廳特別會計室里的稿費。在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 以前(也就是在《毛語錄》賣出上萬冊之前),《毛澤東選集》已使毛賺進三百萬元 人民幣的稿費。在一九五零年代,毛是全中國的首富之一。毛也很慷慨,資助了一 些因共產黨當權而被沒收財產或無以為繼的老師和友人。他也用錢資遣那些跟他在 一起的女孩。葉子龍就是負責管理這些“帳目”--資遣費由幾百塊到幾千塊人民幣 不等。 我覺得葉子龍這人不易相處。葉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文化程度低,既不讀書,也 不看報。葉子龍也是少年時參加了共產黨,經過長征到陝北。三十年代後期起,他 就替毛工作。四九年到北京城前,他從未去過城市,沒用過電,沒看過霓虹燈。進 了北京城以後,對著這個“花花世界”,他很快就被“同化”了。我想他原本就是 一個沒有遠大理想的人,他過去只是沒有機會腐化而已。 一九五一年我還在中南海門診部工作。一天葉來找我,要我給他五瓶油劑青霉素 。他說他湖南老家的一位農民親戚,得了梅毒,需要這種藥。當時這種藥中國不能 生產,完全從美國進口,數量有限,門診部只有兩瓶。我沒有給他,他拂然而去。 他走後,門診部的護士長同我講︰“你怎麼不給他?他可是毛主席身邊的大紅人,中 南海一霸。別人想給他,還踫不上這機會。你怎麼得罪他?”我當時並不以為然。心 想,我與葉河水不犯井水,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有什麼了不得哪。這可真應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沒想到後來我被調到一組,又應驗了“不是冤家不聚頭” 。 一九五零年初期,葉子龍的待遇同大家一樣也是供給制,沒有錢。但許多人都願 意巴結毛的機要秘書。共產黨當時大力提倡簡單節約的精神,葉卻舉凡食、衣、住 、行都盡量追求洋化。北京高干俱樂部成立後,葉和那些負責人混得很熟,常常可 以免費享用最好的餐宴。 高干俱樂部和北京飯店是葉最愛出沒的兩個場所。這兩處的警衛從來不檢查葉的 通行證。任誰一眼望去都看得出葉是個高干人物。當時北京城的市民都穿著褪色縫 補的棉衣,葉一身合身剪裁的毛料毛服十分突出顯眼。葉也負責毛做衣服的事,裁 縫總會提供葉一些難得的衣料ヾ。 葉並主管毛的禮品儲藏室。毛通常將禮品慷慨分贈一組的人。但汪東興告訴我葉 的手腳並不干淨,他的勞力士手表和萊卡相機都是拿來的,葉還是北京城內第一個 擁有日本制電晶體收音機的人。他後來對外國電器名牌十分熟悉,但卻無法在地圖 上指出其輸出國的位置。 葉的另一個“渠道”是北京市公安局下設的“團和農場”,這里生產各種食品。 解放後,各地都設有勞改農場,是關犯人,包括政治犯在內的勞動改造農場。生活 條件極差。早期的政治犯都是國民黨軍隊或低層地方官員。高級官員不是逃走,就 是象我父親一樣,為共產黨吸收。我父親是共黨歡迎的“投誠者”之一。共軍打到 南京時,周恩來派了一個人去說服我父親留下來。後來我父親經由周的幫助,搬回 北京,生活優渥,還有自己的房子。 我進一組後和葉相處得不好。他覺得我是舊社會的資產主義知識分子。我是汪推 薦到一組工作的,于是傅連璋和葉聯合想將我排出一組,主要由葉向毛說我政治上 不可靠,我有架子,同工農出身的干部合不來,看不起這些人等等。直到毛要江青 告訴葉,這些都知道了,不要再提了,才算暫時告一段落。 衛士們也看不慣醫生。衛士值班室和醫務人員相鄰。兩者地位孰高孰低立即可見 。醫生中,徐濤又特別沉默寡言。當時他被打成反黨分子,又冠上不正當行為,自 然更是噤若寒蟬,唯恐禍從口出。 醫療人員一向較為沉默。相較之下,衛士們卻高談闊論,口若懸河,講個不停。 尤其每當葉子龍、李銀橋來到值班室以後,這里成了茶館,交流小道消息,散發牢 騷怪話,可以說是無所不談。 值班室里常談的話題是性。毛並不具備正確、充分的生理知識,但我發現毛很喜 歡談論性。毛對滿洲王高崗的性生活非常好奇。高崗,史達林稱其為“滿洲王”, 在一九五四年因被控“反黨聯盟”而自殺。汪東興告訴我,高和饒漱石集合了一些 人反對劉少奇,因此被批整。 毛說到高、饒的錯誤問題時,常一帶而過,但是每次講到高的私生活丑史,無論 在口氣上,或是表情上,都是顯出極為驚羨而至為向往的神情。毛非常羨慕高用舉 辦舞會的辦法,借機勾引女人,和一百多個女人發生了關系。毛講︰“這種事是生 活上的小事。大節不虧,這種小節算不得什麼。高崗如果沒有政治上的錯誤,或把 自己的錯誤說清楚,這點事無所謂,我還要用他。” 江青也常繞著性大發厥詞。在我到一組後不久,曾幾次親耳听見她宣布她昨晚和 毛做了愛,我簡直是目瞪口呆,大為驚駭。她並稱贊毛的不凡之處。 既然毛和江青都如此口無遮攔,在這種風氣下,護士們愛談論性事就很自然了。 江青是衛士們另外一個愛談論的話題。每當江青不在場時,衛士們總把江青奚落得 體無完膚。衛士里有個年輕小伙子,他最愛模仿江青。那年輕衛士很聰明,長得眉 清目秀。江青的衣服都放在值班室,由警衛清洗和熨燙--江青的絲質內衣也由衛士 負責熨燙。他有時戴上江的大草帽,披上江的大衣,撇開八字腳學江的樣子扭來扭 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次他正在表演的時候,毛出來看到,也笑了笑,倒也沒 有別的表示。 我自從一九四九年回國以後,沒有遇到這種環境。我在衛士們之間總是沉默寡言 ,我對于他們的言行,實在看不下去。這點被這幫人感覺到了。葉子龍便三番五次 跑去向毛告狀。 一組內傾軋斗爭互相坑害,毛也從中攪和,這樣子就不會有人團結起來反抗他。 江青老和葉子龍、李銀橋拌嘴不休。江知道葉給毛辦“事”,便和葉疏遠。江青更 是厭惡李銀橋。有一次李銀橋在值班室發表議論,說江青怕人家給她提意見,跑到 杭州“躲風”去了。 汪東興和葉子龍一向水火不容。而葉子龍和李銀橋一來為利益相爭,二來為竟向 毛爭寵,也劍拔弩張。毛則在一旁煽風點火,等事情鬧大了才出面搞平衡。一組的 日子便是在這樣風風雨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日子中過去。 毛在廣州同我談時說︰“醫生總有那麼一副醫生架子,讓人討厭。”我說︰“醫 生對一般人有架子是可能的,但對你不會。”他說︰“那才不見得哪。你有沒有架 子呢?”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李銀橋告了我一狀。 到這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我是受西方醫學教育出身,自然有“醫生架子”。再 加上衛士們的“渲染”,我就架子十足了。毛的革命價值是推崇工農出身的干部, 對醫生不屑一顧。在這樣一個環境下,我內心很不平。我從小受的教育告訴我,醫 生這個職業是治病救人,是高尚的工作。葉子龍因此看我不順眼,想將我排擠出一 組,指使李銀橋去毛那邊告了我許多狀。 毛听了李多次,總設法調和我們之間的勃溪。有幾次毛同我談話時,我講到葉、 李二人不得人心。毛說︰“這兩個人對我有用處,你們要搞好關系。”這話,我當 時也不懂真正的涵義。我深知其中的底細,是幾年以後的事了。 我那時仍很尊敬毛,但江青的不可理喻和一組這幫人的徇私苟且,使我想離開這 個環境。毛的“爭寵論”和“戴高帽論”又使我難以苟同。我此時已是一組中的一 員。一組應該是個相當光榮的特權團體。但一組的人多半看不起我。葉子龍、李銀 橋、機要秘書和衛士們就象古代宮廷中,隨侍在帝王身側的人,借著毛的“意旨” 作威作福,旁人只有俯首听命。我身為毛的保健醫生,卻得任憑葉、李這種人的壓 制。 我自尊心極強,不願忍受這種恥辱。我衡量當下處境,毛身體很好,不須要一位 專職的保健醫生。再待在這,我永遠無法成為杰出的醫生。我仍強烈渴望成為一流 的神經外科醫生。 因此我下決心離開一組。 我將我的這種看法向汪東興講了。汪似乎非常意外,搖搖頭說︰“大夫,你怎麼 打退堂鼓啊。你來了一年多了,為主席工作有成績,你解決了他老人家白血球高的 問題。調整了安眠藥。主席休息得好多了。你應該從大處著想,服從黨的需要。你 再想一想,醫生多得很,做醫生做到主席的醫生可就不是簡單容易的事了。你要是 這麼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突然離開了,人家不了解你離開的原因,你也不敢說出 這些原因,哪個機關敢要你去工作呢?” 汪的這一席話,確實打動了我。我也看過,凡是從這里調出去的人,即使是“家 世清白,工農出身,苦大仇深,一心為黨”的人,也到處不受歡迎,其中包括一位 毛的前任保健醫生ゝ。每個人都覺得他們是政治上出了問題才離開一組的。不然誰 會離開中南海這個特權集團呢?我離開後,我本身的家庭歷史更會啟人竇。這可真是 騎虎難下,只能象毛說的︰“硬起頭皮頂住。” 但我躊躇再三。雖然明白前途未卜,仍覺得應該離開,而且越快月好。于是,我 向江青說︰“我考慮過我自己的情況,我是舊社會出來的知識分子,家庭背景和個 人政治條件都不適合做主席的醫生。最好讓階級出身好的,本人沒有政治歷史問題 的人來代替我。” 江問我︰“這些情況你同主席講過沒有?”我說︰“我自己和家庭的詳細情況,我 第一天見主席時,就向他說過了。調換工作的要求還沒有講。”江沉吟一刻說︰“ 這件事你不要同主席講了,我們考慮一下。” 第二天江青叫我去,一見面她要我坐下。她立刻說︰“你提的事,我們考慮過了 。你自己和你家庭過去的一些政治問題,都是社會現象,都是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 ,必然會發生的事,這些不能由你來承擔責任。何況汪東興副部長、羅瑞卿部長和 楊尚昆主任都了解,做了審查,有了正式結論。周總理也知道。你還是安心工作吧 ,以後對任何人,都不要再提這些問題了。” 汪知道這次談話的結果以後,十分高興。他說︰“到底摸清楚主席的底了。他對 你可是不錯啊。我說我看人是差不了。你好好干,沒錯。” 因此我又工作下來,雖然心情並不舒暢。 我感覺到,自此以後,江青對我變得客氣起來了。每次去看她,她一定叫護士或 衛士給我泡一杯茶,也開始談論醫以外的話題了。她的閑談的方式和方法,很可能 是向毛學來的。談到一個題目,她總是用旁敲側擊的辦法,來探索對方的真實想法 ,和她所想知道的對方的情況。同時又給對方造成一種不拘形式的和無所孤寂的心 情。無可諱言,在這方面她學毛學得相當成功,只是沒有毛那麼老練。 江青的許多高見只不過是一字不差的重復毛的話。我常常反駁她,但總是適可而 止。文化大革命以後,江青將我以前對詩詞或小說的看法批為鴛鴦蝴蝶派,屬于應 被打倒之列。 一九五六年夏天,我們還在廣州。一天上午,江青的護士來叫我,笑嘻嘻地對我 說︰“江青同志叫你去。有好事啊。” 我走進三號樓大廳,江青正在大廳內看照片。我同她打招呼。江放下照片,笑起 來。她說︰“大夫,听說你一天到晚出汗啊。” 我很窘。去年從北京隨毛出來,正是秋末冬初,我只帶了冬天穿的衣服。沒有想 到在廣州住這麼久。天氣 暖,我還著純毛 嘰衣褲。上衣脫掉,只穿襯衣。室內又 沒有冷氣。因此每天從早到晚出汗不止。我訥訥地說︰“沒有想到主席在這里住這 麼久,我沒有帶夏季衣服。” 江隨手指指身邊幾段衣料說︰“你穿得太厚,這幾段料子你挑一段,拿出去做。 ”我囁嚅地說︰“我穿著襯衣可以將就過去。”護士在旁暗暗地扯我的背後襯衫, 我明白這意思。我又說︰“謝謝你的好意。”江說︰“你用不著客氣,去做了吧。 ”她又叫來小島招待所負責生活服務的老張,讓他陪我去做。 我覺得這事出乎意料。平時听葉子龍和李銀橋講,江青十分小氣。現在突然對我 這麼大方,而且又沒有考慮到別的工作人員會怎麼想,這必然會使我成為眾矢之的 。 我去找汪東興,他說︰“這幾段料子是在廣州舉行的日本展覽會上拿來的。給你 一段,你不接受,她會認為你看不起她。你接受了,別人是會嫉妒,你就孤立了, 我去替你推辭吧。” 他到江青那里去了一會,回來找到我,對我說︰“你收下吧,江青同志很高興, 她說看同志熱汗直流,為什麼沒有同志間的互相關心的感情呢?這可不是收買李大夫 啊。”汪隨後說︰“以後有人說閑話,我來替你說明。” 果然不出所料,幾天以後,李銀橋和其他衛士們議論起來說︰“江青一向是一毛 不拔,送給大夫一套料子,可真是破天荒第一次。”葉子龍和李銀橋便口口相傳, 說江青對我“好”,這不尋常。我一知道毛也听到這話,當天晚上,就去看毛,告 訴他這段料子的事。毛說︰“江青送給你衣料,事前我知道。” 毛知道江青不敢亂搞。江青知道這會成為毛不要她的最佳借口。她偶爾會討好毛 身邊的人,頂多也只是和男人說說笑而已。 毛最後說︰“你是‘君子求其放心’吧”這事便落了幕。 __________________ 注釋 ヾ毛的裁縫是受過法國訓練的服裝設計師王子卿。他的雷蒙服裝店位于北京最繁華 的購物街,王府井大街。 ゝ毛一九四九年八月至一九五三年十月的保健醫生是王鶴濱。王在延安受過醫學訓 練。王離開這個工作後,前往蘇聯深造,然後回國在北京醫院做了一段時間。毛去 世時,王在第二機械工業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