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五年 22 回北京的第三天,毛同我談到反右派運動的情況,問到我醫學界的反右。我毫無 所知,回答不出。毛詫異地說︰“你可真是‘山中不見人’了,你到協和醫院去看 看那里的大字報。那里有你的老師和同學,同他們談談,回來告訴我。” 北京協和醫院是全國最完善的醫院之一,醫生素質優秀,設備齊全。舊醫院原本 是由洛克菲勒基金會贊助,一九四九年後依蘇聯模式,完全改組。一些優秀的醫生 被分配到其他醫院,由黨委接管醫院事務。現任黨委書記是張志強。黨方面認為戰 時曾接受紅軍醫務兵訓練的張志強具備醫生資格,但醫院里受過西方訓練的大夫無 法接受。但張是個老革命,在那時政治成分大過一切。 我到協和醫院找了幾位老同學談,大家主要的意見是,衛生部將北京協和醫院的 各種人員拆散,分別調到別處,別的醫院,而且將綜合醫院,改成專科醫院,他們 認為這對培養全面的人才不利。有幾個人在“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時提出了以上 的看法。我回去以後,轉告給毛。 毛正色道︰“你這個人是‘淺嘗輒止’,了解得不深不透。你再去了解,回來告 訴我。” 我參加了一次全院批判大會。會上發言人的箭頭集中在協和醫學院院長李宗恩和 醫院院長李克鴻兩人身上。發言的人,大都是年輕的實驗室技師和護士,他們受的 教育不多,不懂醫院管理。年輕的醫生們則對醫院事務較有了解,又尊敬這兩位長 輩,故多未發言。 發言的人都斥責李宗恩、李克洪一貫不服從黨的領導,向黨爭三權,即人事調動 權、財務支配權和行政管理權,總的一句話,向黨奪權。會場上大眾的情緒很熱烈 。 我很同情兩位李醫生,他們公開批評黨領導之舉實屬不智。我覺得再怎樣不該批 評黨中央。我那時才在毛身側工作三年,仍非常崇拜他。毛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我沒有自己的思想。我覺得毛永遠是對的,從未想過該跟他有不同的想法。 會後,我去找張孝騫大夫。張孝騫大夫也是湖南人,解放前在他母校湘雅醫學院 做院長,後轉為北京協和醫院內科主任。他是中國境內數一數二的優秀專家。這年 春天張也給黨提了意見。張說,他做內科主任,可是對內科的醫生的去留沒有發言 權,是個傀儡主任。反右派運動展開以來,張日日心驚肉跳。 張孝騫一見到我,立刻抓住我的兩手說,他犯了大錯誤。他說︰“我說了一些過 頭的話。”張又講,大家認為他是想向黨爭人事調動權。他說︰“我可是沒有要人 事權的意思。我只是說,科主任應該對科內的醫生的業務能力評定,有發言權。” 最後張又說︰“你要把我的這些話反映上去。” 我回去後,將以上的情況告訴毛,特別將張最後的話向毛講了。 毛笑著說︰“你這次才算了解清楚了。這三權是黨領導的具體表現,將這三權交 出去,黨還領導什麼?”毛歇了一下說︰“打了這麼多年的仗,死了這麼多的人,共 產黨才從國民黨手里奪來這三權,他們要爭這三權,談何容易。” 他接著又講︰“張孝騫同這些右派不一樣,他是個書呆子,讓人利用了。我以後 還要找他談談。”因此張逃過此劫。 但李宗恩和李克鴻大夫下場淒慘。反右運動,二人都被定為“右派”,免職“下 放”改造。李克鴻到雲南一所小學里當圖書館員,李宗恩被流放到貴州,兩人都死 在外地。 反右越深入,可以明顯看出來,毛的思考越加深入,換句話說,他張開的網,越 加大了。但我仍不明其所以。我不知道勞改的確實人數,也不明嘹所謂“改造”的 真正目的。從毛的談話中,我覺得毛對敵人寬大,給他們改造的機會。毛說不該殺 王實味時,我也相信了。我支持毛和反右運動。毛是對的,共產黨好。他們解救了 中國。 直到三年後,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當時中國的外交部長陳毅元帥告訴我“反右運 動”中,有五十萬人被大成右派分子。每個單位奉命都得揪出百分之五的右派分子 ,造成冤獄遍布,誣陷泛濫。 也是那時我才真正了解被打成右派會有什麼樣的遭遇--許多人被撤職,送去勞改 營“改造”摧殘至死。毛總是毫不留情地打擊他的政治上的敵人或對手,誰敢于冒 犯他的,無不家破人亡。他說他不殺人,可是“改造”帶給人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 ,無非使人更加痛苦地走向死亡而已。 我後來參加十三陵大壩的修建工程時,才略微醒悟到勞改營里的生活會是怎樣的 光景。在勞改營中,一個只能馱二十斤石頭的人被迫馱四十斤,他自然承受不住, 癱下來了。因為他是右派分子,不馱也得馱。在他飽經摧殘,無助而痛苦時,大家 就逼他認錯,他只好出賣朋友,連帶供出別的人。許多人不堪摧殘而慘死在勞改營 中。死亡似乎比毛所謂的“改造 ”還仁慈些。 我早該知道這些情形,我有的是機會了解。毛給了我不少暗示。 毛有天跟我說︰“我也常說,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加上這次的右派, 這共有三千萬人。這三千萬人集中在一起,就是一個不小的國家,集合在一起就會 鬧事。現在我們不將他們集中起來,把他們分散在各單位,這麼一來他們就是少數 ,我們這六億人口里面有三千萬,二百人里面有一個,還怕什麼?我們黨里有人就是 想不通。我對黨內好多人講了,你們就是要硬著頭皮頂住。他們說,哎呀呀,不得 了啦,頂不住了。可是大多數還是頂住了。少數不但不頂,還鬧退黨,還同右派一 起向黨進攻。現在我們知道這些人是誰了,就可以好好整他們。” 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三千萬“人民公敵”。這數字似乎不可思議。但當時我覺得 毛肯定有他的道理,這數字的來源一定可靠。後來我甚至相信這數字應該更高些。 毛也曾給我別的暗示--中國百姓的生命對毛來說一文不值。 毛常說︰“我們有這麼多人,死個一、兩千萬算得了什麼?” 走筆今日,我很感激我當時的天真無知。當年我還不如現在這般了解毛,不知道 外面整人之風橫行,知識分子身受可怕折磨,以及許多人正一步步地步向死亡。我 曾想離開毛的行宮,但每次毛都把我召回去。我在一組中,如同困獸,無法掙脫。 我原本應該明白更多的真相,但我卻視而不見。如果當年的我知道外界的真實情況 呢?了解“反右”的巨大規模呢?我一定會無法接受,也無能為力。我會無法離開一 組,也無法在其間裝傻過日子。中國人常愛說“難得糊涂”--我想這就是我那幾年 的情境。撫今追昔,我了悟到那幾年我是在糊糊涂涂之中度過。我不得不如此。只 有那樣我才能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