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五年 43 汪東興在北京鞏固個人勢力時,我正在廣州陷入一場個人斗爭中。一九六零年十 二月中旬,江青打電話給毛,說身體不好,要我去廣州給她看病。江青在廣州過 冬,抱怨頻頻。她說她有病,怕風、怕光、怕聲音。她的護士、隨從、衛士都不 肯盡心照顧她。她要我去給她看病。 江青找我次數過多,連毛都起了疑心。自一九五九年底我出院回一組工作以後, 一直有人議論紛紛,說江青對我好,太不尋常。葉子龍和李銀橋也在中間加油添 醋。毛听到江青要我去廣州時說︰“讓他們去好嘛。”便叫我去。 我實在不想去。我很了解江青。她根本沒有什麼病,而脾氣古怪,難伺候。她的 身邊工作人員都有滿肚子委屈,我的調停很少能起作用。我每跟江青在一起時, 總覺如坐針氈。我知道毛起了疑心,更不想給別人說參道四。 但我沒有選擇余地。毛叫我去,派了一架空軍專機送我到廣州。 我到了廣州小島招待所。這次同江青一同在廣州的是警衛處的科長孫勇,衛士, 和兩位護士。我一到,他們就跟我一直訴苦。他們幾個人都說,江青這個人沒有 辦法伺候,沒有她如意的時候。怕光、怕風、怕聲音,都是假的。 廣東省委書記陶鑄常開舞會。江青一跳可以跳參、四小時,廣東省領導全部下去 伴舞,上從廣東省最高領導干部下到衛士、隨從,個個都得陪她跳上一曲才行。 江青跳舞可以跳參、四個小時,看電影可以連看兩、參個片子,這時候什麼都不 怕了。 江後來見了我,說了一遍身體上的各種癥狀,然後就講護士們如何如何不好,沒 有人管她們,指導她們。 我向江青說明,我是毛派來給她檢查身體,完了以後就回去。江當時面色沉下來 沒有說話。 第二天江還沒有起床,護士跑來找我,說︰“大夫,你昨天同江青講了些什麼? 她一晚生氣,拿我們出氣,還說,這個大夫真莫名其妙,他到廣州來,簡直想潦 草應付一下,搪塞了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於是不再向江談給她檢查身體,也不提回北京,天天就同江看看電影、散散步、 照相、周末跳舞。江每天近十點、十一點才起床。下午二、參點睡個午覺,然後 接下來吃晚飯。我們沒有一起吃飯,但我跟江青在小島上都吃得很好,絲毫不覺 外面的人正在挨餓。 十二月廿六日是毛的生日。陶鑄及他的夫人曾植請江和大家吃飯。這樣一連下去, 過了新年。小島風景優美,日子舒適,但我卻百般無聊,忐忑不安。我看得出來 養尊處優的江青非常不快樂。 江的病的根源,首先毛有不少相好的。江心里有氣,又怕毛不要她了。又恨又怕, 精神不會正常。 其次江極不滿意她的級別定低了。在中共政權中,行政級別分成廿五級。一級到 六級是高級首長,七級到十參級是高級干部,十四級到十七級是中級干部,十八 級以下是一般干部。江青的級別是九級。她非常不滿意。她有天對我說︰“葉子 龍、江東興兩大老粗都是七級。楊尚昆太不公平。” 黨沒有給江青掌大權的地位,她心里不痛快,不服氣,又沒有辦法。這兩點加在 一起,自然這里不如意,那里不舒服。誰有辦法治她這種心病呢?也只能毛表示 永遠要她,勸勸她,才好一點。可是讓她掌握大權,我看毛也不可能自己開口, 就是毛想這樣辦也難,何況江青眼高手低,什麼本事沒有,還不願在別人領導下 工作,脾氣又大又愛教訓人,同誰也合作不好。 因此江青的神經衰弱其實是種政治病。她野心勃勃,卻無法伸展。如果她痊愈了, 她就得去工作,九級的干部沒有真正的權力地位。但如果她是以毛主席夫人自居, 別人盡管心里不尊敬、不喜歡或不願意,也得對她卑恭屈膝,唯唯諾諾。 最後我終於了解江青不生病是不行的。只有生病,她才能予取予求,支配身邊的 人。她也需要毛以為她真的有病,否則她就得去工作。 到小島快參個禮拜以後,一九六一年一月十日,上午江青起床後叫我去。我走進 參號樓她的休息室。她正坐在躺椅上,喝著茶。我進去後,她叫我坐下。然後說︰ “大夫,我們談談。你已經來了參個星期,無所事事,你有什麼打算?” 我說︰“我在等著,什麼時候你覺著合適,我給你檢查身體。” 江青說︰“我今天要你來,是商量一下長遠些的事情。主席身體很好,並不需要 經常有醫生在身邊照顧。主席自己也說,並不必要有個醫生。可是我的身體不好, 徐濤走了以後,沒有醫生做系統觀察和治療,我需要醫生,可是沒有醫生在這里。 我同你商量,你以後跟著我,兼管主席。你覺得那個護士順手,可以由你調來。” 我本來這幾天就看出她有這個打算,所以听了她的話,並不意外。我說︰“我調 到一組來工作時,領導上交代,是給主席保健,負責主席的健康。領導上說的清 楚,這是組織給我的任務。江青同志你的意見,同領導上談的不一樣。這樣改變, 領導上沒有同我談,主席也沒有同我談。我不知道何所適從。我覺得不妥當。” 江青說︰“這件事我己經報告了主席,主席同意了。你沒有別的意見,領導上容 易辦,我同他們說一下就可以了。” 我說︰“這件事還得要思考。這樣辦我覺得不妥當。” 江大聲說︰“有什麼不妥當?你是不是眼楮里只有主席,沒有我?你看不起我這 里嗎?” 我怕的是蜚短流長。如果我真的做了江青的保健醫生,一組里的謠言便成有有根 據的事實。我覺得事情緊張起來,我委婉的說︰“根本沒有看得起看不起的問題。 當醫生誰有病都得去看。我認為照你的辦法,會有不好的反映意見,對你、對主 席都不好。” 江听我講完,忽地立起身來,圓睜兩眼,急促的問我︰“你說有不好的反映意見, 是什麼意見?” 我說︰“不必說了,是一些流言蜚語,講了沒有好處。” 這時江青急了,厲聲說︰“大夫,我一向對你不錯,為什麼有話不明說?你講, 你講出來。” 我說︰“江青同志,你既然一定要問,我告訴你。自從一九五九年底我出院回來 以後,一直有人議論說,你對我好,這不尋常。而且有人告訴我,這人還將這話 告訴主席。主席說︰讓他們去好嘛。江青同志,所以我認為這麼辦不合適。” 江青听了以後,倒沉靜下來。她問我︰“是誰這樣講呢?” 我說︰“算了,就不管他是誰了。” 江青說︰“大夫,你太糊涂,我對你是特別照顧些,這是因為主席同一個醫生能 合得來很不容易,我是照顧這大局,才對你特別將就些。現在有人就是制造流言, 不顧大局,到底是誰呢?” 我說︰“是葉子龍這麼講,後來李銀橋也講。” 當天夜里,江青給毛打了一個電話,流了不少眼淚。幾天後,也就是一月十二日, 我就乘空軍專派飛機回北京了。我跟江青告別時,江青警告我說︰“這事不要再 提了。” 回到北京,到處冷冷清清。看到家里人,似乎都瘦了一圈,面色又黃又灰。嫻的 兩只腳腫得更厲害了。自我走後,他們每天的定量糧食都吃不飽,沒有油,更沒 有肉和蛋,青菜也不容易買得到。能夠得到一點黃豆,煮著吃,就是美食了。一 九六一年春節,嫻弄了點白菜,和一些大米,煮成稀飯,湊合過去。 我決定過幾天再去見毛。毛準備在一月十四日召開八屆九中全會。毛要求各級領 導深入基層進行調查研究,解決大躍進以來的問題。直至今天,我仍然相信毛發 動大躍進真心是想促進中國進步。問題在毛沒受過現代教育,他以為土煉鋼、高 產糧、人民公社、大躍進,這些烏托邦的空想是中國邁向廿世紀現代化的道路。 毛的思想仍停在十九世紀,領導國家全靠毫無科學根據的主觀想像。現在他想緩 一緩。思考對應的方法。 九中全會對毛是個打擊。參加的領導認為黨首要的工作在恢復農業生產。在餓殍 遍野中,毛的迅速工業化只是空想。民以食為天是不變的道理。 會議結束後,一月十八日夜我去看毛,告訴毛我在廣州時的情況,與江的對話。 我對毛說︰“我忍耐很久了。葉子龍、李銀橋說我同江青關系不正常,他們有什 麼根據?我認為他們不是丑化我,而是丑化主席。他們的用意到底為了什麼?” 我一邊說,我看毛在眯著眼楮。我說完後,毛說︰“前兩天江青打電話來,告訴 了我。這事我清楚了。你不用掛在心上。常說︰誰人背後不說人呢?葉子龍、李 銀橋要下去鍛鏈了。過兩天他們就走。” 我很納悶,汪東興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件事呢?我出了毛的臥室,立刻去找汪,向 他問個究竟。汪跟我解釋了此事的由來始末,見前文。 我一月離開廣州回北京後,江青一再提出身體不好,保健局幾經商量後,派了北 京醫院院長計蘇華、上海華東醫院院長薛邦祺和上海精神病防治院院長,精神科 醫生,神經科醫生粟宗華到了廣州,住在小島河外的公安廳大樓中。他們到了一 個多月,江青卻遲遲不見他們,更不要說檢查身體了。 等毛、汪東興和我到廣州時,已經是二月底。我們到了以後,這參位立即找我說, 保健局派給他們的這個任務,很是光榮,可是太艱巨了。見不到病人,沒有辦法 出力。而且醫院里忙得很,大家都急著回去。我將這些話轉告江青,她沉下臉說︰ “這些醫生架子太大。” 後來江青總算同意身體檢查,但吩咐不能一天檢查完,要分參天。最好是查一次, 休息一天,隔一天再查第二次。再隔一天,查第參次。一共用一個星期。第一天 計蘇華查的外科,實際上沒有什麼好查的,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完了。等第二天 內科由薛邦祺檢查,除去做心動電流圖稍微費點時間以外,也沒有用多少時間就 結束了。只有第參天粟宗華做神經精神科檢查用了不少時間。但江青很狡猾,避 重就輕,規避了許多讓醫生了解她心理狀況的問題。 檢查完畢,我去見了江,告訴她,參位醫生想當面向她說明檢查結果和治療方法。 江青示同意了,然後問我,參位醫生查出什麼病。我說參位醫生檢查身體的結果, 沒有發現有什麼重要的不正常,身體情況在好轉。 江冷笑一聲說︰“他們的話你已經替他們講了,不必見了。他們檢查身體的結果, 你先不要同主席講。讓他們寫一個報告給我。” 我告訴了他們江要一個書面報告,不談了。他們說,不談也好,反正只有這麼幾 句話,當面踫釘子更不好辦。於是將以前檢查身體報告取出來,將辭句修改了一 些,強調江青仍在原位癌放射治療後的恢復期,有神經衰弱現象,建議她仍持續 原先的文娛活動,然後整個繕寫出來,交給汪東興看。 汪看過以後,不同意這寫法,說︰“你們還是老一套,什麼同意看電影、跳舞、 听音樂、江青搞這些倒成了合法的了。你們不要出這些主意。” 我終於和醫生們起了爭執。原先保健局派這幾位醫生來照顧江青,好好治病時, 我也在場。我氣憤地告訴醫生們不必再迎合江的反覆無常,只要坦白報告她的健 康完全無恙。醫生們不知道江青待人的無禮,改寫了報告。 這份報告交給江後,當天退回來。江青說︰“這參個醫生寫的什麼東西。完全不 負責任。他們是來干什麼來的?叫他們回去。” 廣東省委書記陶鑄出面請他們參人吃了一頓飯,表示感謝他們到廣州來。他們知 道江青不滿意他們的報告,但未料到江青長久壓抑後的憤恨宣泄出來時,會有多 可怕。 這參位醫生在文化大革命中都受到極大的打擊。計蘇華被毆打,關在醫院中的小 木屋內,最後以早老性痴呆去世。薛邦祺也同樣受到批斗。文革結束後不久,便 因心髒病發去世。 粟宗華受的迫害最嚴重。一直被關押被歐打。粟受迫害後,給我寫參次信,證明 他在廣州給江表看病時,認真負責,沒有任何反黨反江青的活動。我當時處境也 很困難。我寫證明寄給上海精神病防治院,沒有結果。最後粟不堪虐待自殺死亡。 送走了參位醫生後,我成了江青所有不滿的唯一發泄管道。護士們不斷向我說, 江青對這次檢查身體非常不滿意。她們說,江青認為這次檢查身體,是醫務界有 意與她為難,其中特別是我,在對待她的態度上,有了截然不同的變化。 江並且舉出一九五八年在武漢時,我考慮到她的身體衰弱,勸毛不要讓江隨同一 起去參觀大學這件事說︰“李大夫全變了。那個時候我覺得他真正關心我的身體, 為我著想。現在跟我在作對。大概那個時候葉子龍、李銀橋加上一個傅連章整他, 他拿我當後台支持他。現在葉子龍、李銀橋走了,傅連章不工作休息了,汪東興 調回來,李大夫是不是拿汪東興當後台來整我呢?還是他有別的看法哪?” 我對江青看法是有,只是我的看法同她說的看法,完全不是一回事。因為我本來 就不願意在一組工作,根本談不上找汪東興做後台來鞏固我的工作地位。我從來 就不喜歡江青,江青的養尊處優,無病裝病,對人呼來罵去,刻薄暴虐,在在都 使我深為憎惡。 當時共產黨的電影和歌劇白毛女中,描寫惡霸地主婆虐待丫頭和女佣人的這一類 宣傳事例,說地主和資本家如何如何剝削壓迫人,那麼江青同這些人有什麼區別 呢? 我自然也明白,江青如此目空一切,完全是仗著她是毛主席夫人的地位。我越來 越憎恨我四周的偽善,偽道德。共產黨一再咒罵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方式,又一 向自詡共產主義道德品質,那麼這些共產黨領導在人民普遍挨餓受凍之際,還窮 極奢華,大吃大喝的行徑是屬於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呢?我夢寐以求的新社會、新 世界完全幻滅了。 江青以為我對毛仍崇敬如泰山北斗的看法也不正確。我對毛的私生活日益清楚以 後,對毛的品德十分厭惡。毛的行為又是屬於什麼樣的道德品質呢?他批斗彭德 懷,一個對共產黨赤膽忠心,全心奉獻中國的偉大革命領袖。 而中國人民呢?共產黨一天到晚宣傳人民兩個字,似乎一切為了人民,要求干部 們做一個有高尚道德的人,做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等等。但實際生活中, 權利者可以毫無顧忌、毫無限制的滿足自己的私欲。受迫害、受壓榨的人們,只 能忍受一切苦難和恥辱,逆來順受是唯一能生存下來的辦法。所謂人民不過是廣 大求告無門的奴隸的代名詞。這就是共產黨的新社會、新世界。江青說的很對, 我是不將她放在眼里。只是她不知道,我其實對毛和一組深惡痛絕。 這幾年的生活,對我的精神是極大的打擊。我所期望的新中國已經是紅樓夢中的 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