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觀察過自我這古怪的東西,往往越看越不像,越看越不是,就好 比你躺在草地上凝視天上一片雲彩,先看像一頭駱駝,繼而像一個女人,再看又成為長 著長鬍鬚的老者,這還不確切,因為雲彩在瞬息變化。 就說上廁所吧,在一幢老房子裏,望著印著水跡的牆壁,你每天上廁所,那陳年的 水印子都會有所變化,先看是人臉,再看是一頭死狗,拖著肚腸子,後來,又變成一棵 樹,樹下有個女孩,騎著一匹瘦馬。過了十天半個月,也許是幾個月過去了,有一天早 晨,你便秘,突然發現,那水跡子竟還是一張人臉。 你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由於燈光的投影,那潔白的天花板也會生出許多變化, 你只要凝神注視自己,你就會發現你這個自我逐漸脫離你熟識的樣子,繁衍滋生出許多 令你都詫異的面貌。所以,要我概要表述一下我自己,我只能惶恐不已。我不知道那眾 多的面貌哪一個更代表我自己,而且越是審視,變化就越加顯著,最後就只剩下詫異。 你也可以等待,等待那牆上的水跡子重又還原為一張人臉,你也可以期待,期待它 有一天生出某種樣子來。但我的經驗是,它長著長著,往往並不按照你的願望去變,而 且多半相反,成為個怪胎,讓你無法接受,而它畢竟又還從那個自我脫胎出來,還不能 不接受。我有一次注意到我扔在桌上的公共汽車月票上貼的照片,起先覺得是在做個討 人歡喜的微笑,繼而覺得那眼角的笑容不如說是一種嘲弄,有點得意,有點冷漠,都出 於自戀,自我欣賞,自以為高人一等。其實有一種愁苦,隱隱透出十分的孤獨,還有種 閃爍不定的恐懼,並非是優勝者,而有一種苦澀,當然就不可能有出自無心的幸福的那 種通常的微笑,而是懷疑這種幸福,這就變得有點可怕,甚至空虛,那麼一種掉下去沒 有著落的感覺,我也就不願意再看這張照片了。 我然後去觀察別人,在我觀察別人的時候,我發現那無所不在的討厭的自我也滲透 進去,不容有一付面貌不受到干涉,這實在是非常糟糕的事,當我注視別人的時候,也 還在注視我自己。我找尋喜歡的相貌,或是我能接受的表情,那打動木了我,我找不到 認同的眾人從我面前過去,我就視而不見,不管在何處,在候車室,火車車廂裏或輪船 的甲板上,飯鋪和公園裏,乃至於我在街上散步,也總是捕捉近似於我熟悉的面貌和身 影,或是去找尋某種暗示,能勾引起潛在的記憶。我觀察別人的時候,也總把他人作為 我內視自己的鏡子,這種觀察都取決於我當時的心境。哪怕看一個姑娘,也是用我的感 官來揣摩,用我的經驗加以想像,然後才作出判斷,我對於他人的瞭解其實又膚淺又武 斷,也包括對於女人。我眼中的女人無非是我自己製造的幻象,再用以迷惑我自己,這 就是我的悲哀。因此,我同女人的關係最終總失敗。反之,這個我如果是女人,同男人 相處,也同樣煩惱。問題就出在內心裏這個自我的醒覺,這個折磨得我木安寧的怪物。 人自戀,自殘,矜持,傲慢,得意和憂愁,嫉妒和憎恨都來源於他,自我其實是人類不 幸的根源。那麼,這種不幸的解決又是否得扼殺這個醒覺了的他? 於是,佛告訴菩提:萬相皆虛妄,無相也虛妄。 27 她說她真想回到童年去,那時候無憂無慮。每天上學連頭都是外婆給梳,再給她把 辮子編好。兩條長長的辮子,亮光光的,總不松不緊,都說她這兩條長辮子真好看。外 婆死了,她就再也不紮辮子了,把頭髮剪了,故意剪得短短的,連紅衛兵當時時興的兩 把小刷子都紮不起來,為的是抗議。她父親當時被隔離審查,關在他工作的機關大院裏, 不讓回家,她母親半個月送一次換洗衣服,從來也不要她去。後來母親帶著她一起被趕 到農村,她也沒資格加入紅小兵。她說,她這一生最幸福還是她留長辮子的時候,外婆 像只老貓,總在她身邊打盹,她就特別安心。 她說她現在已經老了,說的是心老了,她不會為了一丁點小事就輕易激動不已。以 前,甚至完全不為什麼,她就會哭,眼淚那麼充沛,打心眼裏運直流出來,全不費一點 氣力,那樣特別舒服。 她說她有個女朋友叫玲玲,她們從小就要好。她總那麼可笑,她只要看著你,看看 看著臉蛋上就出現個酒渦。現在人家也已經做母親了,懶洋洋的,說話都那個調,把尾 音拖得老長,像總也沒睡醒。她還是少女的時候,那嘰嘰喳喳的勁兒像只麻雀,同她在 一起就成天胡說,沒有一刻停的,說她就想出去玩,說一下雨不知為什麼心清就特別憂 鬱,說我想卡死你,還起勁真卡脖子,弄得人癢呵呵的。 有一回,夏天的夜晚,她們一起坐在湖邊,望著夜空,她說她特別想躺在她懷裏, 玲玲說她想做小媽媽,她們就格格的笑著互相打鬧,月亮升起來之前,她問你知道不知 道,夜空那時候灰藍灰藍的,月亮升起來了,唉,月光從月冠上流出來,她問你見沒見 過那種景象?滾滾流淌,然後平鋪開,像一片滾動而來的霧。她說她們還都聽見月光在 響,流過樹梢的時候,樹梢像水流中波動的水草,她們就都哭了。眼淚泉水一般湧了出 來,像流淌的月光一樣,心裏特別特別舒服,玲玲的頭髮,她現在還感覺得到,弄著她 的臉,她們就臉貼著臉,玲玲的臉也挺燙。有一種蓮花,她說不是睡蓮,也不是荷花, 比荷花要小,比睡蓮要大,就開在黑暗中,金紅的花蕊,黑暗中放出幽光,粉紅的花瓣 油脂一樣,像玲玲小時候粉紅的耳朵,不過沒有那麼多茸毛,光亮得像她小手指上的指 甲,啊那時候她修長的小指甲長得像貝殼,可那粉紅的花瓣並不光亮,長得耳朵樣厚實, 顫抖著緩緩張開。 你說你也看見了,你看見顫悠悠張開的花瓣,中間毛茸茸金黃的花蕊,花蕊也都在 顫傈。是的,她說。你握住她的手。嗅,不要,她說,她要你聽她說下去,她說她有種 莊嚴感,是你不明白的,你難道不願意明白嗎?不願意瞭解她嗎?她說那種莊嚴有如聖 潔的音樂。她特別喜歡聖母,聖母懷抱嬰兒的樣子,垂下眼簾,那雙柔軟的手上那纖細 的手指。她說她也希望做母親,懷抱著她的小寶貝,那純潔的,溫暖的,肉乎乎的生命, 在她胸前吸吮她的乳汁。那是種純潔的感情,你明白嗎?你說你想明白。那就是你還不 明,你真笨呀,她說。她說有一層厚厚的帷幕,一層又一層,都垂掛著,在裏面走動, 人就像滑行,將絲絨的墨綠色的帷幕輕輕拂開,在其間穿過,不必見到任何人,就穿行 在帷幕的折皺之間,無聲無息,聲音都被帷幕吸收了,只有一絲音樂,一絲被帷幕吸收 過濾後沒有一點雜質純淨的音樂,悠悠流淌,來自黑暗中一個發出柔和的瑩光的源頭, 流經之處都顯出幽光。 她說她有個姑媽長得特別漂亮,當著她的面,時常只穿個很小的乳罩和一丁點的三 角褲,在屋裏走來走去。她總想去摸摸她的光腿,但始終沒敢。她說她那時候,還是個 乾瘦的小丫頭,她想她永遠也不會長得有姑媽漂亮。她姑媽左一個右一個男朋友,經常 同時收到好幾分情書。她是個演員,追求她的男人特別多,她總說她都被他們煩死了, 其實,她就喜歡這樣。後來她同一個軍官結婚了,那人把她看的嚴嚴的,回去稍微遲了 一點就得盤問她,還動手打她。她說她那時真不明白她姑媽為什麼不離開他,竟然能忍 受這種欺負。 她還說她喜歡過一位老師,教她們班的數學,噢,那完全是一個小女孩的感情。她 就喜歡他講課的聲音,數學本來最枯燥無味,可她就喜歡他的喉音,作業做得也特別認 真。有一回考試她得了八十九分,她還大哭了一場。課堂上,卷於發下來,她一拿到手 就哭了。老師把她的卷子要回去,說給他再看看,重新判卷又給她加了幾分,她說她才 不要呢,才不要呢,把卷子扔到地上,當全班同學的面止不住大哭,那當然很丟人,為 了這事她便不再理他,也不叫他老師。暑假過後,他不再教她這班,可她總懷念這老師, 她喜歡他用喉頭說話,那聲音特別渾厚。 28 從石矸到江口的公路上,當中攔了條紅帶子,我乘坐的這輛長途客車被一輛小麵包 車截住,上來了帶紅袖章的一男一女。人只要一帶上這紅袖章就有一種特殊的身分,都 氣勢洶洶。我以為又追查或通緝什麼人,幸好只查看旅客是否買了票,不過是公路管理 部門派出的檢查員。 這車開出不久第一次停靠時司機已經查過一次票,一個想溜下車的農民被司機關上 車門卡住了手裏一口麻袋,硬逼他掏了一張十元錢的鈔票,才把他的麻袋扔到車外。全 然不顧車下那農民罵罵咧咧,司機一踏油門,起動了,那農民只得趕緊跳開。大概是山 區車輛少的緣故,坐在方向盤的位置上比車上的乘客多一層威風,一車人對他都有種無 法掩飾的反感。 誰知上車查票帶紅袖章的男女比司機更蠻橫,那男的從一位乘客手裏抓過一張車票, 朝司機勾勾手指: “下來,下來!” 司機竟也乖乖下車。那女人填寫了一張單子,罰他三百元,是那張漏了撕角三元的 車票的一百倍。一物降一物,不只在自然界,也是人世的法則。 先是聽司機在車下解釋,說他根本不認識這乘客,不可能拿這車票再賣,繼而又同 檢查人員爭執起來。不知是由於實行了新的承包制司機的收入超過他們,還是就為了顯 示紅袖章的威嚴,他們鐵面無私,毫不通融。司機大吵大鬧之後又做出一副可憐相,苦 苦央求,足足折騰了一個多小時,車還是走不了。無論是罰款的還是被罰的都忘了這一 車關在車裏在烈日下蒸烤陪罰的乘客。眾人對司機的反感又愈益變成對紅袖章的憎恨, 全都敲窗子叫喊抗議,戴紅袖章的女人才明白她已成為眾矢之的,趕緊扯下罰款單,朝 司機手裏一塞。另一位揚了一下手中的一面小旗,檢查車開了過來,他們這才上車,一 陣灰塵,揚長而去。 司機卻朝地上一蹲,再也不肯起來。眾人從車窗探出頭來,不免好言相勸。又過了 半個多小時,人漸漸失去耐性,開始對他吼叫,他這才好不情願上了車。 剛開了一程,路過一個村子,並無人上下,車卻在路邊停住,前後門噗噓兩下全開 了,司機從駕駛艙跳下去,說了聲: “下車,下車!這車不走了,要加油。” 他一個人逕自走了。一車人先還都賴在車上,白白發了通牢騷,見無人理會,只好 一個個也都下車。 公路邊上除了家飯鋪,還有個賣煙酒雜貨的小店,支出個涼棚兼賣茶水。 太陽已經偏西,棚子下還很燥熱。我連喝了兩碗涼茶這車還不見加油,司機也沒他 人影。奇怪的是涼棚下或是樹蔭裏歇涼的一車乘客不知不覺都已走散。 我索性進飯鋪裏去搜尋,只有空空的方桌和板凳,真不明白人都那裏去了。我找到 廚房裏才見到這司機,他面前的案板上擺著兩大盤炒菜,一瓶白酒,老闆陪坐正同他聊 天。 “這車什麼時候走?”我問,自然沒好氣。 “明天早起六點,”他也沒好氣回我一句。 “為什麼?” “你沒見我喝酒了?”他反問我。 “罰你款的不是我,你有火也不能沖乘客來,怎麼這都不明白?”我只好耐住性子 說。 “酒後開車要罰款你知道不知道?” 他果真噴著酒氣,滿臉一副無賴的樣子,看著他嚼食時皺起的頭皮下的一雙小眼, 我一股無名火起,恨不能抓起酒瓶朝他砸過去,於是趕緊從飯鋪裏出來。 我回到公路上見到路邊這輛空車,才頓時醒悟到人世本無道理可言,不乘車不就免 除了這些煩惱?也就無開車的乘車的無查票的無罰款的,可問題是還得找個地方過夜。 我回到茶棚子,居然有一位同車的也在。我說: “這車他媽的不走了。” “知道,”他說。 “你哪里過夜?” “我也在找。” “這一車的人上哪里去了?”我問。 他說他們是本地人,怎麼都有個去處,也不在乎時間,早一天晚一天對他們來說無 關緊要。唯有他,來自貴陽市動物園,他們收到印江縣的一個電報,說是山裏的農民逮 到了一頭四不像的怪獸,他必須今晚趕到縣城,明早還要進山,晚去了怕這東西死掉。 “死就死吧,”我說,“能罰你款?” “不,”他說,“這你不明白。” 我說這世界沒法子明白。他說他說的是這四不像,不是世界。 我說過四不像和世界難道有好大的差別? 他於是掏出一張電報給我看,上面的電文果真寫道:“本縣鄉民活捉一四不像怪獸, 火速派人鑒別。”還說他們動物園有一回得到一個電話,說是山水沖下來一隻四五十斤 的大娃娃魚,等他們派人趕到,魚死了且不說,肉都叫村裏人分吃了,屍體無法複元, 標本當然也做不成。他這會務必等在公路邊上,看有沒有車子可截。 我同他在公路邊上站了好一會,有幾輛貨鬥開過,他一再搖晃手上的一紙電文,人 都不予理會。我又沒有拯救這四不像或者這世界的任務,何必在此吃灰?索性到飯鋪吃 飯去了。 我問瑞菜來的女服務員,這裏能不能留宿?她好像我問的是她接不接客,狠狠瞪了 我一眼,說: “你沒看見?這是飯鋪! 我心裏發誓再也不乘這車,可前去少說上百公里,要徒步走的話至少得兩天。 我再回到公路邊上,動物園的那人不在了,也不知他搭上便車沒有。 太陽快要下山,茶棚裏的板凳收了進去。公路下方傳來略步鼓聲,不知又鬧什麼名 堂。從上看去,坡下村寨裏一家家瓦頂披連,相間的屋場上霜的石板。再遠是層層水田, 早稻收割了,有的田裏烏泥翻起,已經犁過。 我循著鼓聲向坡下走去,有個農民從田埂上過,挽著褲腳,一腿肚子泥巴。更遠處, 有個孩子牽著牛繩,把牛放進村邊的一口水塘裏,我望著下方這片屋頂上騰起的炊煙, 心中這才升起一片和平。 我站住了,聽著村寨裏傳來的鼓聲。沒有司機,沒有戴紅袖章的檢查員,沒有這惹 人生氣的汽車,也沒火速鑒別四不像的電報,一切複歸於自然。我想起我弄到農村勞動 的那些年裏,如果沒有後來的轉機,我不也同他們一樣照樣種田?也一腿肚子泥巴,放 工之後,甚至懶得就洗,並沒有現在的焦躁。我又何必急著去哪里?沒有比這暮色中的 炊煙,瓦頂,這又逼近又遙遠的鼓聲更自然的了。 反反復複的鼓點像在訴說一個沒有言辭的傳說,喃喃呐呐。水色天光,變得灰暗了 的屋頂,那屋場間接縫依稀可辨灰白的一塊塊石板,曬得暖和的泥土,牛噴出的鼻息, 從屋場傳來吵架樣的說話聲,還有晚風,頭頂上樹葉颯颯的抖動,稻草和牛欄裏的氣味, 攪水的聲音,不知是門軸還是水井上木軸轉的吱呀作響,嘰嘰喳喳的麻雀和什麼地方一 對落巢的斑鳩的咕嗜聲,女人和小孩子的尖聲叫喚,苦艾的氣味和飛鳴的蟲子,腳下表 面曬乾了底下還鬆軟的泥巴,潛在的欲望和對幸福的渴求,鼓聲在心裏喚起的震動,也 想打赤腳和坐到人家磨得烏亮的水門檻上去的願望,都油然而生。 29 天門關的巫師差人來木匠坪要老頭子做一個天羅女神的頭像,說的是臘月二十七親 自來請,要供奉到神壇上。來人送來了一隻活鵝,算是定錢,他要按時做得了,就再給 他一罐米酒,半片豬頭,正好夠他過年。老頭子當時驚凜了一下。觀音娘娘主生,天羅 女神主死,女神是來催他性命的。 這些年來,除木匠活外,他沒有少做偶像,給人家雕財神爺,雕撿齋和尚,雕了願 判官,給儺戲班子還調過整套整套的臉殼,那半人半神的張開山,半人半獸的馬帥,半 人半鬼的小妖,還有供人開心取樂的歪嘴子秦童,也還給山外的人雕過觀音菩薩,可就 是,真的,還沒有人請過主宰性命的凶煞天羅女神,女神是向他索命來了。他怎麼這樣 糊塗就接受下來?只怪他老了,怪他太貪。人只要肯出財物,要什麼他就雕什麼。人都 說他雕的像一個個活靈活現,一看就知道是財神爺。是靈官,就是笑羅漢,就是撿齋和 尚,就是了願判官,就是開山莽將,就是馬帥和小妖,就是觀音菩薩。他從來沒見過觀 音菩薩,他只知道觀音菩薩也是送子娘娘。是山外來得一個婆娘,帶了二尺紅布”一筒 子信香,聽說山裏人祭祖的那石頭靈驗,進山來求子的,見他會雕神像,求他做一尊觀 音,便在他屋裏歇了一夜。早起,把他一宿工夫作得的觀音娘娘高高興興帶走了。可他 這一生唯獨沒有雕過天羅女神,一是沒有人來請過,二是這凶煞只有巫師的神壇才供奉。 他止不住又打了個寒牌,渾身發冷,他知道天羅女神已經附在他身上,就等索取他的性 命。 他爬到柴堆上去取晾在橫樑上的那一段黃楊,這木頭紋理細密,不會走形,不會開 裂,他已經擱了好些年了,捨不得派一般用場。他爬上柴難伸手情那截木頭的時候,腳 下跟著一滑,柴禾堆全塌了,他慌了神,可心裏是明白的。他抱著木頭,在屋場上做砍 樁用的楓樹疙瘩上坐下。這種不大的活計,他本來用斧子不加思索幾下就可以把料備好, 再用鑿子去鑿,隨著刀刃下卷起的木片,吹掉木屑、眉目跟著顯現,這都駕輕就熟。可 他沒雕過天羅女神,便抱著木頭呆坐著發愣,又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只好放下那段木 頭,進到屋裏,在火塘邊上被油煙子熏得烏黑又被屁股蹭得發亮的一段圓木上坐下。他 怕是真要完蛋了,他想,過不了這年。臘月二十七就要,都等不到正月十五,偏偏卡住, 決計不讓他過這年關。 他作孽多了,她說。 天羅女神說? 是的,她說,他不是個好老頭,不是個守本分的老頭。 也許。 他自己心裏明白他有多少罪孽。 他勾引了那個來求子的婆娘? 那是這婆娘下賤,她自己心甘情願。 這不算罪孽? 可以不算。 那他的罪孽是——糟蹋了一個啞巴姑娘。 就在他這屋場上? 那他不敢,是他外出做活的時候。這種外出做活的手藝人,長年單身在外,多少攢 些錢,又有的是手藝,找個女人跟他睡覺並不難,有的是貪財放蕩的女人。可他不該欺 負一個啞巴姑娘。他糟蹋了她,玩弄了她,又把她甩了。 天羅女神來向他索命的時候,他想到的正是這個啞巴姑娘? 他肯定想起,她就出現在他眼面前,無法抹殺得掉。 這就叫報復? 是的?是凡受過欺負的女孩都渴望報復!她如果還活著,如果還能找到他,她會挖 去他的雙眼,用最惡毒的話詛咒他,叫魔鬼把他打進十八層地獄裏去,用最殘酷的刑法 來折磨他!可這女孩是啞巴,沒法於說,肚子也大了,被打出家門,淪落為妓女和乞丐, 成了一堆人人嫌惡的爛肉。她本來不是沒有姿色,完全可以嫁一個老實的莊稼人,可以 過上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個可以蔽風雨的家,生兒育女,死後還落得有一口棺材。 他不會想到這些,想到的只是他自己。 可她那雙眼睛就盯住他不放。 天羅女神的眼睛。 那不會說話的啞巴姑娘的眼睛。 他霸佔她的時候那雙驚恐的眼睛? 那雙復仇的眼睛! 那雙哀求的眼睛。 她不會哀求,她哭著撕扯自己的頭髮。 她頹然失神呆望, 不,她喊叫—— 可沒有人聽得懂她依依呀呀叫喊的是什麼,眾人看了都笑。他混在人群中跟著也笑。 居然! 他居然當時不知道恐懼,還自以為得意,心想沒法追究到他。 命運會報復的! 她就來了,這天羅女神,他撥動炭火,就出現在火苗和煙子裏。他眼睛緊閉,老淚 流了出來。 不要美化他! 被煙熏了誰都會流眼淚。他用像乾柴一樣粗糙的手揮了一把鼻涕,蟎珊跟著鞋子到 屋場上去,抱起那段黃楊木,拿起斧子,蹲在楓樹根疙瘩上砍削,直到天黑。又把木頭 抱進屋裏,坐在火塘邊的圓木上,用兩腿夾住,長滿老繭的手指摸摸索索,他知道這是 他這一生中最後的一個偶像,生怕來不及刻完。他要趕在天亮之前,他知道天一亮他心 中的映射就會消失,他手指頭就會失去觸覺,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搖頭時上唇綁得 很緊,她耳垂十分柔軟,而且特別飽滿,還應該穿上一對大大的耳環,她肌膚緊張而富 有彈性,她臉蛋光滑修長,鼻尖和下領尖挺而沒有棱角,他的手是從她頸脖子扣緊的衣 領裏插下去的…… 早起,村裏人去落風玻墟場買年貨的路過他屋,叫了聲,他沒有答應。大門敞開, 一股焦糊氣味,人進屋見他倒在火塘裏,已經死了。有說是中風,有說是燒死的,他腳 底下有個才刻的天羅女神的頭像,頭戴一圈荊冠,荊冠邊上有四個小洞,每個洞口伸出 個豎頭的烏龜,又像是蹲坐在洞裏向外探望的獸頭。她上眼簾下垂,似睡非睡,細長的 鼻樑連接兩彎修長的眉骨,讓人感到她眉心微整,小而薄的嘴唇緊緊抿住,有一種蔑視 人生的意味,那剛剛能察覺的黑眼珠則透出一層冷漠。她眉、眼、鼻子、嘴、臉蛋、下 頷,連同細而長的頸項,無一不體現出少女的纖巧,只有吊著矛尖形狀的銅片做的耳環 的耳垂,碩大豐潤,流露出一點性感,她的脖子卻被很高的對襟衣領緊緊裹住。這天羅 女神後來就這樣供奉在大門關巫師的祭壇上。 30 這著名的劇毒的蘄蛇,我早就聽說過許多傳聞,通常鄉里人叫做五步龍,說是被它 咬中的人畜,不出五步就得倒下斃命。也有說凡進入它待的地方五步之內,都難逃命。 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這諺語的出處想必也來自於它。都說它不像別的毒蛇,那怕是 眼鏡蛇,雖也劇毒,畢竟容易讓人驚覺,出擊時,必先高高昂起頭來,豎直身子,呼嘯 著,先要威嚇住對方,人遇到也好防備,可以把手中的物件朝旁邊扔去。即使空空兩手, 只要頭上戴的帽子腳上穿的鞋甩將出去,乘它撲去的當口人轉而溜了。可要碰上這新蛇, 十之八九都來不及察覺就已經被它擊中。 我在皖南山區還聽到過對這該蛇的許多近乎神話的傳說,說它能佈陣,在它盤踞的 周圍,吐出比蜘蛛網還細的絲,散佈在草莖上,活物一旦碰上,它就閃電一般立刻出擊。 無怪凡有額蛇的地方都流傳種種咒語,據說默念可以防身,但山民對於外來的人是不傳 告的。山裏人上山打柴通常得打上綁腿,或穿上高統的帆布紮成的山襪。那些難得進山 去的縣城裏的人說得就更加可怕,他們告誡我,碰上這蘄蛇,那怕穿的皮鞋都照樣咬穿, 務必帶上蛇藥,但通常的蛇藥對蘄蛇無效。 我從屯溪去安慶的公路上,經過石台,在汽車站邊上的小吃攤子上遇到過一個斷了 手腕的農民,他說是被勒蛇咬了後自己砍掉的,恐怕是被新蛇咬傷而又活下來難得的一 個。 他戴了項通草編成禮帽式樣的狹邊軟草帽,這種草帽通常是跑碼頭的農民才戴,戴 這種草帽的農民大都見多識廣。我在公路邊搭的白布篷子下的面攤子上要了碗湯麵,他 就在我對面坐著,左手拿著筷子,右手腕只剩根肉柱子總在我眼前晃動,弄得我吃也吃 木自在。我看准了他是可以搭話的,索性問他: “老哥,你這碗面錢我一起付了,不妨礙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你這個手怎麼傷的?” 他便向我講述了他親身的經驗。他說他上山去找把水的。 “找什麼?” “杞木,吃了不嫉妒。我那老婆真要我命,連別的女人跟我講句話都要摜碗,我去 找把水給她熬碗湯喝。” “這杞木是個偏方?”我問。 “那裏,”他嘿嘿笑了,那通草禮帽底下咧著一張包了顆金牙的大嘴,我才明白他 在講笑話。 他說他們老哥兒幾個,去砍樹燒炭,那時候還不像如今時興做買賣,山裏人要想弄 點錢花多半燒炭。偷砍成材的樹木倒賣生產隊裏管著,弄不好犯法,他不做犯法的事。 可燒炭也要會燒,他是專找那白皮的青桐棟,燒出的炭,都銀灰色,敲著鋼鋼作響,可 是經燒,一擔鋼炭可賣上兩擔的價。我由他侃去,橫豎是一碗面錢。 他說他拿了砍刀,走在頭裏,哥兒幾個還在下邊抽煙談笑。他剛彎下腰,就覺得一 股陰森森涼氣打腳板心升起,心想壞事了。他說,這人跟狗子一樣,單個的狗只要一嗅 到老巴子,也就是豹子的氣味,就不敢往前再跑,嚇得像貓樣的嗚嗚直叫,他說他當時 腿子跟著一軟,不管多硬的漢子碰到了蘄蛇,也就沒命了。可不,他就看見了這東西盤 在荊條底子一塊石頭上,灰不拉幾一團,當中正昂起個頭。說時遲那時快,他揮手就一 砍刀,也只眨眼的功夫他手腕上一陣冰涼,像過了電渾身打了個寒嚶,眼前一陣墨黑, 太陽都陰幽幽的,叫人心裏發寒,風聲鳥聲蟲子聲,什麼都聽不見了,陰森森的天空顏 色越來越深,太陽和樹都發著寒光。他說就算他還有腦子,就算他來得快,就算他不該 死,就算他命大,他左手接過砍刀,把右手腕一刀剁了下來,立馬蹲下,用左手拇指捏 住右肘上的血管。他說流出的血水落在石頭上都滋滋冒氣,頓時失去了血色,變成淡黃 的泡沫。後來,幾個老哥兒們把他抬回村裏,他砍下的手腕也撿了回去,全發烏了,從 指甲蓋到皮肉,都烏紫病病。他剩下的半截手臂也已發黑,用盡了治蛇傷的各種中草藥, 才總算緩了過來。 我說:“你可是夠決斷的。” 他說他要是稍許楞神,或是咬的部位再高那麼寸把,他也就沒命了。 “丟了個手腕子,揀了條命,這還有什麼捨不得?連螳螂要脫不了身也會把鉗子舍 了。” “這是蟲子,”我說。 “蟲子怎麼的?人總不能不如蟲子,那狐狸被下的弓子夾住腳,也有把腿咬斷跑了 的,人這東西不能精不過狐狸。” 他把一張十塊錢的票子拍在桌上,沒要我付面錢。他說他現今跑買賣,不比我這樣 的念書人少掙。 我一路到處訪這蘄蛇,直到去梵淨山路上,在一個叫閩孝或是叫石場的鄉鎮的收購 站樓頂的曬場上,才見到了紮成一盤盤的斯蛇幹。恰如唐人柳宗元所述,“黑質而白 章”。這可是名貴的中藥材,舒筋活血祛風濕散風寒的良藥,高價收購,於是總有不要 命的勇夫。 柳宗元把這東西說得比猛虎還可怕,他進而又談到了苛政,更猛於虎。他身為刺史, 我是一名百姓。他是土大夫,先天下之憂而憂,我滿世界遊蕩,關心的只是自己的性命。 光見到這一盤盤製作好的蛇幹還不夠,我一心想找一條活的,學會辨認,好加以防 備。 我一直到了這毒蛇的王國梵淨山腳下,才見到兩條,是自然保護區的一個監察站從 進山來偷捕的人手裏扣下來的,裝在一個鐵絲籠子裏,正好可以端詳。 它的學名叫尖吻煌蛇。兩條都一公尺來長,不到小手腕那麼粗,有一小段很細的尾 消,身上是不很鮮明的灰褐和灰白相間的棱形花紋,所以又有個俗名叫棋盤蛇。外表並 看不出有多大的兇惡之處,在山石上躺著無非像一團泥疙瘩。細看。它粗糙而無光澤的 褐色的三角形頭部,嘴尖有一片像釣子樣翹起的吻鱗,一對可憐的毫無光彩的小眼,那 種滑稽而貪婪的模樣,讓人想起戲曲中的丑角七品芝麻官。但它捕食並不靠眼睛,鼻眼 之間有一個人肉眼無法觀察到的頰窩,是它特有的溫覺感受器官,對紅外線特別敏感, 可以測出周圍三公尺以內的二十分之一度溫差的變化,只要體溫高於它的動物出現在它 周圍,就能跟蹤並準確襲擊。這是之後我去武夷山,自然保護區裏一位研究蛇傷的專家 告訴我的。 也就在我這一路上,這條流江的支流辰水的上游,尚未污染流量充沛的錦江,河水 竟這樣清澄。那些放牛的孩子在河中湖水,由急流沖下去,尖聲叫著,直到幾百公尺外 的河灘上,人才打住,聲音傳來是那麼清晰。公路下方,一個赤條條的年輕女人就在河 邊洗澡,見公路蔔馳過的車輛,竟像白暨樣站著,只扭動脖子,出神凝望。正午烈日下, 水面上陽光耀眼。這一切同新蛇當然並沒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