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她哈哈大笑,你問她笑什麼,她說她快活,可她知道自己並不快活,只不過裝出很 快活的樣子,她不願讓人知道她其實不快活。 她說她有一次在大街上走,看見一個人追趕一輛剛開走的無軌電車,跟著一隻腳, 邊跑邊跳,拼命叫喊,原來是那人的一隻鞋下車時卡在車門上了,那人肯定是外地來的 鄉下人。從小老師就教導她不許嘲笑農民,長大了母親又告誡她不許當男人面傻笑,可 她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這麼笑的時候,人總盯住她看,她後來才知道她這麼笑時竟 挺招人,居心不良的男人便會認為她風騷,男人看女人總用另一種眼光,你不要也誤會 了。 她說她最初就這樣給了個並不愛的男人,他趴在她身上得到了她還不知道她是處女, 問她為什麼直哭。她說她不是因為忍受不了痛疼,只是憐惜她自己。他替她擦眼淚,淚 水又不是為他流的,她推開了,扣上襯衣,對著鏡子順理淩亂的頭髮,她不要他幫她, 越弄只能越亂。他享用了她,利用她一時軟弱。 她不能說他強迫她的,他請她到他房裏吃午飯。她去了,喝了杯酒,有點高興,也 並不是真的高興,就這樣笑了起來。 她說她並不完全怪他,她當時只是想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把他倒給她的大半杯酒 一口喝幹了。她有點頭暈,不知道這酒這麼厲害,她知道臉在發燒,開始傻笑,他便吻 她,把她推倒在床上,是的,她沒有抗拒,他撩起她裙子的時候,她也知道。 他是她老師,她是他學生,之間照理不應該發生這種事情,她聽見房間外面走廊上 來去的腳步聲,總有人在說話,人總有那麼多毫無意義的話要說。那是個中午,食堂裏 吃完飯的人都回宿舍裏來了,她聽得一清二楚。那種環境下這一切舉動像做賊一樣,她 覺得可恥極了,動物,動物,她心裏對自己說。 她後來開開房門,走了出去,挺起胸脯,頭儘量抬得高高的,剛到樓梯口,突然有 人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說她當時臉唰的一下子通紅,像裙子被撩起裏面什麼都沒穿一 樣,幸虧樓梯口光線很暗。原來是她同班的一個女同學正從外面進來,要她陪她去找這 位老師談下學期選修課程的事。她推說要趕一場電影,時間來不及了,匆匆逃走。可她 永遠記得叫她的那一聲,她說心都要從胸口蹦了出來,她被佔有的時候心跳也沒有這麼 劇烈。總算得了報復,總之,她報復了,報復了她這些年來那許多不安和悸動,報復了 她自己。她說那一天操場上太陽特別耀眼,陽光裏有一個刺痛人心的非常尖銳的聲音, 像刀片在玻璃上劃過。 你問她究竟是誰?室實習,後來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你不相信。 為什麼只有你可以說故事,她講就不行? 你讓她說下去。 她說她已經講完了。 你說她這故事來得太突然。 她說她不會像你那樣故弄玄虛,況且你已經講了那許多故事,她不過才開始講。 那麼,繼續講下去,你說。 她說她已經沒有情緒了,不想再講。 這是一個狐狸精,你想了想,說。 不只是男人才有欲望。 當然,女人也一樣,你說。 為什麼許可男人做的事就不許女人做?都是人的天性。 你說你並沒有譴責女人,你只不過說她狐狸精。 狐狸精也沒什麼不好。 你說你不爭執,你只講述。 那麼你講述好了。 還講什麼? 你要講狐狸精就講狐狸精,她說。 你說這狐狸精的丈夫死了還沒滿七—— 什麼叫滿七? 早先人死了,得守靈七七四十九天。 七是個不吉利的數字? 七是鬼魂的良辰吉日。 不要講鬼魂。 她說她就是她,跟著就又哈哈大笑。 你惶惑了。 她於是勸你,別這樣,她說她只是說一個故事,她從她的一個女伴那裏聽來的。她 是醫學院的學生,來她醫院手術。 那就講這未亡人,她鞋幫子上釘的白布條子還未去掉,就像烏伊鎮上喜春堂的婊子 一樣,動不動依在門口,手插著腰,一隻腳還悠悠跟著,見人來了,便搔姿弄首,看似 不看的,招漢子呢。 她說你在罵女人。 不,你說,女人們也都看不過去,趕緊從她身邊走開。只有孫四嫂子,那個潑婦, 當著她面,吐了口唾沫。 可男人們走過,還不都一個個眼饞? 沒法不,都一個勁回頭,連駝子,五十好幾的人了,也歪著頭直瞅。先別笑。 誰笑來看? 還是說她隔壁的老陸的老婆,剛吃完晚飯,坐到門口在納鞋底,全看在眼裏,就說, 駝子,你腳下踩狗屎了!弄得駝子訕訕的。那大熱天,每每村裏人當街吃夜飯的時候, 總見她擔著一副空水桶,扭著屁股,從一家家屋門口過。毛于他娘拿筷子戳了一下她男 人,夜裏招來了她男人一頓臭打,疼得敖敖直叫。那騷狐狸精,村裏凡有丈夫的女人, 沒有不想上去,括括給她兩記耳光的。要由得毛子他娘,得把她扒光,揪住頭髮往糞桶 裏按。 真噁心,她說。 可事情就這麼發生了,你說。先是叫她隔壁老陸的老婆發現了,這村裏叫老實頭的 討不上老婆的朱老大,總往她家瓜棚裏鑽,說是幫她澆糞,倒真澆的是地方。要不是事 情鬧到孫四嫂這老娘頭上,也不至於弄得那麼慘。孫四天不亮說是早起進山裏去打柴, 扛著根扡擔,在村巷裏拐了個彎,轉身爬進這婆娘的院牆裏去了。孫四嫂子本來留著心 眼,不等他男人出來,就拿起扁擔打門。這女人一邊扣著衣褂腰上的鈕扣,若無其事, 竟開了門。那孫四嫂子那能放過,說時遲那時快撲了過去,兩人頓時扭打起來,又哭又 喊,人都來了。女人家當然都向著孫四嫂子,男人們卻默默觀戰。這女人扯破了衣服, 臉也被抓傷了,孫四嫂子後來說,要的就是叫她破相。她雙手捂住臉,象條扭動的肉蟲 子,嚶嚶的哭。這當然有傷風化,可畢竟是女人家之間的事,六叔公同村長在一邊站著, 也只好幹咳嗽。說的是最毒婦人心,女人們決定懲治她。她們商量好了,在她去打柴的 山路上,幾個手大腳粗的女人上去就把她扒個精光,捆綁起來,用一根杠子抬著,她直 叫救命。她相好的就是聞聲趕來,見這一夥氣勢洶洶連人皮都能扒了的女人,也不敢露 面。她們把她往山裏那桃花沖裏抬去,早先開滿桃花的那條山沖裏就因為出了這種淫蕩 的女人成了麻瘋村。她們將她連同抬她的杠子一起扔在這沖裏唯一的出路上,吐著唾沫 跺著腳,詛咒一番,回村去了。 後來呢? 後來天就下雨了,一連下了幾天幾夜,總算停了。晌午,有人見她穿著一條漏肉的 破褲子,赤身裹著件蓑衣,嘴唇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回到村裏。屋簷下在玩的孩子見她 就跑,一家家大門趕緊關上。沒幾天,她從屋裏再出來的時候竟緩過氣來,更妖豔了, 兩片嘴皮子紅得透亮,面頰上也總是兩片桃紅,活脫是個妖精。可她再也不敢在村裏招 搖,只在早晨天還沒大亮,再不夜裏等天黑了,才到溪邊挑水洗衣,來去也總是低著頭 匆匆貼著牆根走。要是小孩子們看見,老遠就喊:“麻瘋女,麻瘋女,先爛鼻子後爛嘴 蔔。”跟著就四散逃走。爾後,人們也就忘記她了,家家忙著割稻打穀。爾後又是犁田, 又是有種插秧。等早稻收割晚稻栽插都忙停當了,才察覺這女人家田裏的活計都沒做, 人也好久不見。眾人便議論得派個人去她家裏看看。大家推來推去,臨了還是由她隔壁 老陸的老婆去探個究竟。她出來就說:“這妖精總算得了報應,起了一臉的水泡,怪不 得連門都不出哩!”女人們聽了都松了口氣,再也不必為她們自家的男人操心。 再往後? 再往後,該割晚稻。打完最後一塊田裏的穀子,也就霜降了。村裏人開始置備年貨, 該洗磨子磨米粉,毛子他媽就發現她丈夫推磨時光著的脊背上起的水泡,她沒敢同別人 說,只告訴了她小姑。不料這話同她小姑剛說過的第二天,她小姑早起,見她老公怎麼 胸前也生的泡疹子。事情就怕串連,女人家一串連沒有保守得住的秘密,連孫四腿上也 長了濃泡在流水。接下去,那個年自然過得挺陰沈,家家的婆娘都有心事,婆娘的男人 們不是包頭就是包臉,正趕上冬天,還不太搶眼。又到開春犁地了,再包住頭臉就很不 合適。男人們本不注意臉蛋,這會人人不是脫皮掉頭發就是長水泡,連六叔公的鼻頭上 都生了個疹子。彼此彼此,也就沒得可說,照樣耙田。把秧都栽下去,人們又得了點空 閑,便想起那妖精不知是死是活,可都說是這麻瘋病人坐過的椅子旁人坐了屁股上也會 生瘡,也就再也沒人敢去沾那妖精的家門。 活該,這些男人,她說。 可第一個在臉上紮個手巾下田薄草的是孫四嫂子。老人們都說:“造孽啊,現世的 報應。”可有什麼法子呢?連老陸的老婆也沒逃脫,生了奶瘡,全都潰爛了,只有還沒 出閣的丫頭和小兒,他們要不遠走他鄉,也難逃厄運。 說完了?她問。 完了。 她說這故事她不能忍受。 因為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也有男女?她問。 你說自然有男人的故事,男人講給女人聽的故事和女人愛聽的男人的故事,你問她 要聽哪一類? 她說你的故事越來越邪惡,越來越粗俗。 你說這就是男人的世界。 那麼女人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女人的世界只有女人才知道。 就無法溝通? 因為是兩個不同的角度。 可愛情是可以溝通的。 你問她相信愛情? 不相信又為什麼去愛?她反而問你。 那就是說她還項意相信。 如果只剩下欲望而沒有愛情,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你說這是女人的哲學。 你不要總女人女人,女人也是人。 都是女婚用泥巴捏出來的。 這就是你對女人的看法? 你說你只陳述。 陳述也是一種看法。 你說不想辯論。 32 你說你的故事已經講完了,除了鄙俗和醜陋,都如同新蛇的毒液。你不如聽聽女人 的故事,或者說女人講給男人聽的故事。 她說她不會講故事,不像你,可以信口胡編。她要的是真實,毫不隱瞞的真實。 女人的真實。 為什麼是女人的真實? 因為男人的真實同女人的真實不一樣。 你變得越來越古怪了。 為什麼? 因為你已經得到了,是凡得到了就木珍惜了,這就是你們男人。 那麼你也承認男人的世界之外還有個女人的世界? 不要同我談女人。 那麼談什麼? 談談你的童年,談談你自己。她不要聽你的那些故事了,她要知道你的過去,你的 童年,你的母親,你的老祖父,那怕那些最細小的事情,你搖籃裏的記憶,她都想知道, 你的一切,你最隱秘的感情。你說你都已經遺忘了。她說她就要幫你恢復這些記憶,她 要幫你喚起你記憶中遺忘了的人和事,她要同你一起到你記憶中去遊蕩,深入到你的靈 魂裏,同你一起再經歷一次你已經經歷過的生命。 你說她要佔有你的靈魂。她說就是,不只你的身體,要佔有就完全佔有,她要聽著 你的聲音,進入你的記憶裏,還要參與你的想像,捲進你靈魂深處,同你一塊兒玩弄你 的這些想像,她說,她也還要變成你的靈魂。 真是個妖精,你說。她說她就是,她要變成你的神經末梢,要你用她的手指來觸摸, 用她的眼睛來看,同她一塊兒製造幻想,一塊兒登上靈山,她要在靈山之顛,俯視依整 個靈魂,當然也包括你那些最幽暗的角落不能見人隱秘。她發狠說,就連你的罪過,也 不許向她隱瞞,她都要看得一清二楚。 你問她是不是要你向她懺悔?啊,不要說得這麼嚴重,那也是你自顧的,這就是愛 的力量,她問你是嗎? 你說她是不能抗拒的,你問她從哪兒談起。她說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只有一個條 件,你得談你自己。 你說你小的時候,看過一位算命先生,但究竟是你母親還是你外婆帶你去的你記不 很清楚了。 這不要緊的,她說。 你記得清楚的是這算命先生有很長的指甲,他擺開你的生辰八字用的是黃銅的棋子, 擺在八卦圖陣上,還轉動著羅盤。你問她是否聽過叫紫微鬥數的?這是古代術數中一門 高深的學問,能預測人的生死未來。你說他擺弄那些銅棋子的時候,彈動指甲,畢剝作 響,挺怕人的,嘴裏還叨念咒語,說什麼八八卡卡,卡卡八八,這孩子將來一生有很多 磨難,他前世的父母想要領他回去,很難養啊,前世積債太多。你母親,也許是你外婆 問,有什麼法子消災沒有?他說這孩子得破相,叫冤鬼招他魂魄時辨認不清。你外婆便 趁你母親不在家的時候,這你記得很清楚,要給你穿一個耳眼,她用一顆綠豆在你耳垂 上揉搓,還抹上了一把鹽,說是不疼的,揉著搓著耳垂腫大了,越來越癢,可老人家還 沒來得及下針穿跟你母親就回來了,同老太太一場大吵,她嘟嘟嚷嚷,也只得作罷。而 你那時候,對於穿與不穿耳服並沒有一定的主見。 你問她還要聽什麼?你說你並不是沒有過幸福的童年,並不是沒有拿過你祖父的拐 杖在暴雨後積水的巷子裏撐著塗盆當船劃。你也記得夏天躺在竹涼床上,數一方天井上 的星星,找哪一顆是你自己的星宿。你也就記起有一年端午節的中午,你媽把你捉住, 用和在酒裏的雄黃塗你耳朵,還在你頭上寫上個三字,據說夏天可以不生癤子不生瘡, 你嫌難看,沒等你媽寫完,便掙脫跑掉。可如今,她早已去世。 她說她媽媽也死了,病死在“五七”幹校裏,她去農村的時候就帶著病。那時候, 整個城市都戰備疏散,說是蘇聯毛子要打來了。奧,她說,她也逃過難,火車站月臺上 佈滿廣崗哨,不光帶紅領章的軍人,還有同樣穿軍裝戴著紅袖標的民兵。站臺上押過一 隊唱歌的勞改犯,破衣爛社,象一群乞丐,有老頭兒也有老太太,每人背一個鋪蓋卷, 手裏拿著 瓷缸子和飯碗,一律大聲高唱:“老老實實,低頭認罪,抗拒改造,死路一條。” 她說她那時候才八歲,不知為什麼傻哭起來,死也不肯上火車,賴在地上嚷著要回家。 媽媽就哄她,說鄉下比城市裏好玩,還說防空洞太潮濕,再挖下去腰就要斷了,不如到 鄉下去,農村空氣比城市裏好,也不必每晚再要她替她捶腰。于校裏倒是整天同媽媽在 一起,他們大人們政治學習念毛主席語錄和讀報紙的社論的時候,那時候報上總有那麼 多社論要讀,她就可以靠在媽媽懷裏。他們下地勞動,她跟去在地邊玩,他們割稻她還 幫著拾稻穗。大家都喜歡逗她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要不是看見梁伯伯挨批 鬥,站在板凳上被推下來,把門牙都叩掉了,滿嘴的血,她還是滿喜歡幹校的。幹校裏 還種了許多西瓜,大家都買,誰吃瓜都把她叫去,她一輩子也沒吃過那許多西瓜。 你說你當然還記得,你中學畢業那年的新年晚會,你第一次同一個女孩子跳舞,你 一再踩她的腳,臊得木行,她卻直說沒關係。那一夜飄著雪,雪花落在臉上跟著就化, 從晚會回家的路上,你一路小跑,追趕你前面同你跳過舞的那個女孩—— 不要講別的女孩! 講你家有過一隻老貓,懶得連耗子都不肯捉。 不要講者貓。 那麼講什麼? 講你是不是看過人家,那個女孩? 哪個女孩? 那個淹死的女孩。 那個下放的女知青?那個跳河自殺了的姑娘? 不是。 那麼是哪一個? 你們夜裏把她騙去游泳,然後又把她強姦了! 你說你沒有去。 她說你肯定去了。 你說你可以發誓! 那麼你肯定模過她。 什麼時候? 在橋洞底下,黑暗裏,你也摸過她了,你們男孩都一樣壞! 你說你那時候還小,你還不敢。 她說你至少看過她。 當然看過,她不是一般的好看,確實招人喜愛。 她說你不是一般的看,你看過她的身體。 你說你只是想看。 不對,她肯定你看過了。 你說這不可能。 就可能!你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你經常去她家。 那麼在她家軍? 在她房間裏!她說你就撩起過,撩起過她的衣服。 怎樣撩起? 她靠牆站著。 你說是她自己撩起來的。 是這樣嗎?她說。 再高一些,你說。 裏面什麼都沒穿?也沒有奶罩? 她乳房才剛剛發育,你說,奶當然隆起,可乳頭還是癟的。 你不要再說了! 你說是她要你說的。 她說她沒有要你說這些,她說她不要聽了。 那麼說什麼?隨便說點什麼,只是不要再談女人。 你問她怎麼了? 她說你愛的並不是她。 憑什麼這麼說?你問。 她說你同她作愛時想的也是別的女人。 沒有的事!你說,她這都憑空而來。 她說她不要聽,什麼都不想知道。 真對不起,你打斷她。 你什麼都不要再說了。 你說那麼你聽她的。 她說你從來就沒聽她說話。 你故意問她是不是總在幹校吃西瓜? 你這個人真沒勁,她說。 你求她說下去,保證再木打岔。 她說她沒有什麼可說了。 33 從江口縣逆錦江的源流太平河而上,兩岸山體越見雄奇。過了苗族、土家族和漢人 雜居的盤溪寨,進入到自然保護區,蔥蔥郁鬱的山巒開始收攏,河床變得狹窄而幽深。 黑灣河監察站,一幢磚砌的二層小樓,坐落在河灣的盡頭。站長是一個高個子黑瘦的中 年人,我見到的那兩條活的新蛇就是他從外來偷捕的人手裏扣下的。他說這河溪兩岸野 麻葉中蘄蛇特別多。 “這是該蛇的王國,”他說。 我想多虧了蘄蛇,這片近乎原始的亞熱帶常綠闊葉林莽才保留至今。 他當過兵,又當過幹部,到過許多地方,他說他現在哪里也不想去。前不久,他拒 絕了公安局派出所所長的職務,也不願到保護區的種植場去當場長,就在這裏一個人看 山,他看中了這山。 他說五年前還有老虎到村寨裏偷牛吃,現在當然再也沒有人見到虎的蹤跡。去年, 山民打死過一隻豹子,他沒收了送到縣裏保護區管理處去的。骨架子用砒霜泡過,製成 了標本,鎖在標本室裏,竟然被人偷走了,據分析是從水管子爬窗戶進去的,要是再當 成虎骨賣了泡酒,喝了那可就長壽了。 他說他不是生態保護主義者,他做不了研究,只是個看山人,在保護區裏修了這麼 個監察站就留下不走了。他這小樓上有幾間房,可以接待各地來的專家學者,做調查也 好,採集標本也好,他都提供方便。 “長年在這山裏你不覺得寂寞?”我見他沒有家小,問。 “女人是很麻煩的事。” 他於是又講到,他當兵的時候,文化革命中,女人也跟著胡鬧,有個十九歲的姑娘, 曾經參加民兵訓練,當過省裏的特等射手,武鬥中跟著一派上了山,把圍剿的戰士,一 槍一個,一連撂倒了五個,連長急了,叫抓活的。後來她子彈打光了,被抓住剝個精光, 叫一個戰士一梭子衝鋒槍從陰道裏打過去,打個稀巴爛。他也在小煤礦上待過,當過管 人事的幹部,礦工們為個女人火講,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為女人鬧出的一般糾紛就 多了。他也有過老婆,分手了,也不打算再娶。 “你可以來這裏住下寫書,一起還好喝酒。我每頓飯都喝,不多,但都得喝點。” 一個農民從門前河灣的獨木橋上經過,手上拎一串小魚。他招呼了一聲,說有客人 來了,要了過來。 “我給你做麻辣小魚吃,正好下酒。” 他說要吃新鮮肉也可以叫農民趕集的時候捎來。離這裏二十裏路最近的寨子有家小 鋪,還能買到煙酒。豆腐更時常吃到,哪家農民做豆腐總有他一份。他還養了些雞,雞 和雞蛋都木成問題。 正午,我便同他在青山下,就麻辣魚和他蒸的一碗成肉喝酒。我說: “這可是神仙過的日子。” “神仙不神仙,反正清靜,沒那麼多煩心事纏人。我事情也簡單,這上山只有一條 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盡到我看山的責任就是了。” 我從縣裏來就聽說他這黑灣河管區最好,我想也因為他這種淡泊的人生態度。用他 的話說,他同這裏的農民都玩得來。每年開春,有個老農總要送他一包乾草根。 “你進山的時候嚼一段在嘴裏,蛇就避開你。這裏的斯蛇可是要人命的。”說著, 他起身到房裏拿來了一個草紙包,打開遞給我一支褐色的草根。我問是什麼草,他說他 不知道,他也不問。這是山裏人祖傳的秘方,他們有他們的規矩。 他說從這裏上主峰金頂轉一轉,來回得打上三天。帶上米、油、鹽,再弄點豆腐蔬 菜和雞蛋。在山上過夜只能睡在山洞裏,洞裏還留有給前些時來科學考察的人員用的幾 床棉被,可以禦寒。山上風大,很冷。他說他去村裏看看,找到個人的話今天就可以上 山。他過到獨木橋那邊去了。 我隨後也到河灣邊轉轉。淺灘上河水活潑,陽光下清明晶亮,背陰處則幽黑而平靜, 又透出幾分險惡。岸邊樹林子和草莽都過於茂盛,蔥郁得發黑,有種懾人的陰濕氣息, 想必是蛇們活躍的地方。我從獨木橋又過到對岸,林子後面有個五六戶人家的小村寨, 全是高大老舊的木屋,牆板和樑柱呈黑鏽色,可能是這裏雨水過於充沛的緣故。 村裏清寂,沒有一點人聲。屋門一律洞開,橫樑以上沒有遮欄,堆滿乾草、農具和 木竹。我正想進人家裏去看看,突然一隻灰黑毛色相雜的狼狗竄了出來,兇猛叫著,直 撲過來。我連忙後退,只好回到獨木橋這邊來,一面仰望著監察站這幢小樓後面陽光中 青灰色的龐大的山體。 我背後傳來女人的嘻笑聲,回頭見一個女人從獨木橋上過來,手裏舞弄一根扁擔, 扁擔上竟然纏繞著一條足有五六尺長的大蛇,尾巴還在蠕動。她顯然在招呼我,我走近 河邊,才聽清她問的是: “喂,買蛇不買?” 她毫不在乎,笑嘻嘻的,一隻手扣住蛇的七寸,一手拿扁擔挑住盤繞扭動的蛇身, 朝我來了。幸虧站長及時出現,在河那邊,朝她大聲呵斥: “回去!聽到沒有?快回去! 這女人才無奈退回到獨木橋那邊,乖乖走了。 “瘋瘋癲癲的,這婆娘,見外來的生人總要弄出些名堂,”他對我說。 他告訴我他找到了一個農民替我當腳力和嚮導,先要安排一下他自己屋裏的事,再 準備好幾天的米和菜。我盡可以先走,那嚮導隨後就來,山裏人走慣了山路,挑上籮筐 一會就能攆上。這上山只一條道,錯不了的,前面七八裏處有個早先開發過一半又作廢 了的銅礦場,如果還不見來人,我可以在那裏先歇一會。 他還叫我把背包也留下,那農民會替我挑去,又給我一根棍子,說是上山時省些力 氣,還可以趕蛇,並且囑咐我嘴裏嚼一段他給我的那幹草根,我便同他告別。他留個平 頂頭,面孔黑瘦,滿臉鬍子渣,向我揮揮手,轉身進屋去了。 如今,我不免懷念他,他那實實在在淡泊的人生態度,還有那郁黑的河灣的獨木橋 那邊,那村寨裏黑鏽色的木屋,那兇狠的毛色灰黑的狼狗,那挑著扁擔玩蛇的瘋瘋癲癲 的女人,似乎都向我暗示些什麼,就像那小樓後蒼莽龐大的山體,我以為總有更多的意 味,我永遠也無法透徹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