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你走在泥濘裏,天下著迷蒙細雨,路上靜悄悄的,只有膠泥咬住鞋子發出的聲響。 你說得選擇走在硬泥上,卻即刻聽見撲啦一聲。你回頭見她摔倒在泥濘裏,一隻手撐住 地那分狼狽。你伸手拉她,不料她腳下一滑,撐地的汙手又抹得渾身是泥。你說乾脆得 把她那高跟皮鞋脫了,她哭喪臉,竟一屁股坐在泥地裏。你說髒就髒了,沒什麼了不得, 前去找到個人家,再好好洗一洗,她卻不肯再走。 這就是女人家,你說,又要遊山,又怕吃苦。 她說她根本不該同你來,走這倒楣的山路。 你說山裏不只有風景,也有風風雨雨,既然來了,就別後悔。 她說受你騙了,這鬼的靈山,一路上壓根兒就沒見個遊人。 你說要是看人而不是看山,城裏大街上還沒有看夠?再不就逛百貨商場去,從甜食 點心到各種化妝用品,女人需要的應有盡有。 她於是用一雙泥手捂住臉哭了起來,簡直像個孩子,還好不傷心。你於心不忍,只 好拖她起來,扶住她走。 你說總不能賴在這雨地裏,前面就會有人家,有人家就會有火塘,有火塘就有了溫 暖,就木會這樣孤寂,就都會得到寬慰。 你當然也知道,雨中的那堵斷牆背後,灶台肯定都坍塌了,鐵鍋也早已鏽穿。這山 崗上,荒草叢中,插著零落的紙幡的墳塚背後,也不會有女鬼啼哭。此時此刻,你多麼 盼望能找到個山早人家,換上一身乾淨衣服,清清爽爽,坐在火塘前的竹靠椅上,手裏 再有一碗熱茶,對著屋簷下綿綿細雨,同她講述一個同她與已和紛繁的人世都無關係的 童話,她就像這孤寂的山中人家的一個乖巧的小女孩,坐在你膝頭上,偎依著你。 你說火神是一個赤條條的紅孩兒,就喜歡惡作劇,總出現在砍倒的樹林子裏,把厚 厚的幹樹葉子故意瑞得嘩嘩響,光個屁股,在砍倒的樹枝間爬上爬下。 她則同你講述她的初戀,一個小丫頭的愛情,或者說還不懂世事,只是對愛情的一 種嚮往。她說,他當時剛從勞改農場回到城市,又黑又瘦又老相,腮邦子上都出現深深 的皺紋,可她還就傾心於他,總凝神聽他講述他經受的那些苦難。 你說那是個好遠久的故事,你還是聽你太爺爺說的,說他親眼看見過紅孩兒,從他 頭年砍倒的那棵株樹底下爬了出來,翻到一棵山茶樹上,他當時還晃了晃腦袋,以為老 眼昏花。他正從山嶺上下來,扛了根碴樹,是山外響水灘的一個船工要的,檀木輕,又 經得住水泡,是做船的好材料。 她說她那時才十六歲,他卻已四十七八了,足以當她的老父親,他同她父親早年是 大學的同學,多少年的至交。他平反回城以後,沒有多少別的交往,總上她家,同她父 親一邊喝酒,一邊講述那些年他打成右派後勞改時的經歷。她聽著聽著,眼睛都濕潤了, 他便人乾巴巴的還沒恢復元氣,不像後來有了職稱,當上了總工程師,也穿起花呢西裝, 襯衫的白衣領燙得畢挺,總敞開著,顯得那麼康酒。可她當時就如醉如癡愛他,就顧意 為他流淚,一心想給他安慰,讓他後半生過得幸福。他當時只要接受她這小丫頭的愛情, 她說,真的,她什麼都可以不顧。 你說你太爺爺當時一根一圍粗的檀木還扛在肩上,正從坡上下來,就看見了這火神 爬上了山茶樹幹,他一時煞不住腳,也不敢多看,回到家門口放倒樹幹,還沒進屋就說 不好廠!家裏人問他,那時,你說你爺爺還活著,你爺就問你太爺爺,爸,你怎麼了? 你太爺爺說,他看見紅孩兒了,那火神祝融,好日子完啦! 可他並不知道,他是一個傻瓜,她說。她只是在她都上了大學好幾年之後,才告訴 他的。他說他有妻子和兒子,他去勞改他妻子守了他整整二十年,兒子都比她大。再說, 她父親,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會怎麼看待他?膽小鬼!膽小鬼!她說她當時哭著罵他。 她說,連那次約會都是她主動的,他當時從她家同她父親告別出門,她也找了個藉口, 對父親說她要去找她小時候曾經一個樓裏住過的一個女孩,他們便一起出門了。她平時 叫他蔡叔叔,她也還是這麼叫他。她說蔡叔叔,她有話要同他談談。他說好的,這會兒 就行,邊走邊說。她說不,她不能這樣在大馬路上。他想了想,約定去一個公園。他說 公園門口有個飯店,他請她一起吃晚飯。 你說災難後來果真一樁接一樁。你說你那時候還小,背不了一杆火槍,不能跟你爹 爺去打獵,只好扛起鋤頭,同他去竹林裏挖冬筍。你太爺爺那時候背已經駝了,頸脖子 上長了個大肉瘤,說是從小扛樹紮出來的。可你太爺爺年輕時,你爸說,他可是沒人比 得過的好獵手,就在他看見了紅孩兒之後,沒兩天功夫,叫人給打死了,槍子從後腦勺 進去,在 左眼窩I花。他躺在屋門口一灘血跡裏,伸手就博得到門檻。屋場邊的那棵老樟樹 根上也結的紫黑的血塊。他是扒著樹根爬上來的,等不及從拐彎的石級上來,爬到快清 看家門檻時才斷氣了。你太奶奶早起喂豬食方才發現,半夜裏都沒聽見他一聲叫喚。 她說飯桌上她什麼也沒談,只講了些她學校裏毫不相干的事。飯後,他提議到公園 裏走走,走到樹影下,他也像別的男人一樣,借著酒興要吻她,她沒有讓。她說,她還 叫他蔡叔叔,她只是要讓他知道,她曾經怎樣愛他,她又怎樣懲罰了她自己,她已經給 了別人,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只不過一時迷糊,被人玩弄了,是的,她說她用的就玩弄 這詞,她也只是一時衝動。他不做聲,要擁抱她,她推開了。 你說當時天還未大亮。你奶奶先是腳下絆了一下,後來就大叫一聲,暈死過去。你 奶奶當時肚子裏正懷著你爸。後來還是你老爺把你太爺拖進屋裏的。你老爺說,你太爺 是叫人暗算了,從後腦勺吃的黑槍,用的是打野豬的鐵砂子。你爸還說,在你太爺剛死 沒多久,山林就起火了,那一片林火足足燒了上十天,好幾個火頭同時竄起,沒法子救, 火光沖 天,把個呼日峰映得像一座火焰山。可你老爺說你太爺吃黑槍的時候正是林火起來 的時候。後來你爸卻說,你太爺爺的死同拿火繩的紅孩兒沒有關係,是叫仇家暗算了。 你老爺一直到臨終前都要找出暗算他爸的兇手。可到了你爸說給你聽的時候,就成了故 事,只有一聲歎息。 她說他還對她說他愛她,她說,假的!他說他真想過她,她說已經晚了。他問為什 麼?她說這還用問!他問為什麼連吻她一下也不行?她說她能同隨便哪個男人睡覺,就 不能同他。她還說,你走吧!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還說她恨死他了,再也不想見到他, 硬是把他推開跑了。 你說她根本不是什麼小護士,她一路上編造的全是謊話,說的也不是她的女伴,這 才是她自己,她自己親身的經歷。她說你講的也不是你太爺爺你老爺你爸你自己,你全 編的是唬弄人的故事。你說你已經說過了這是個童話,她說她又不是小孩子,木聽什麼 童話,她只要真真實實活著,她也不再相信什麼愛情,她已經厭倦了,男人都一樣好色。 女人呢?你問。也一樣下賤,她說,她什麼都看透了,活著都膩味,她不要那麼多痛苦, 只求瞬間的快樂。她問你還要她嗎? 就在這雨地裏? 這樣難道不更刺激? 你說她真賤。她說男人不就喜歡這樣?又簡單,又輕鬆,還又刺激,完了,一走了 事,也不必擔心,也沒有累贅。你問她同多少男人睡過覺?她說少算也上百。你不相信。 這有什麼信不信的?其實很簡單,有時候只要幾分鐘。 在電梯裏? 幹嘛在電梯裏?你看的是西方電影。在樹影下,在牆拐角裏,隨便什麼地方不成? 和根本不認識的男人? 這樣更好,也不會再見到尷尬。 你問她是不是經常這樣? 只要想要。 找不到男人的時候? 他們並不那麼難找,只要使個眼色,跟著就來。 你說她使個眼色,你未必就去。 她說你未必就敢,可有的是敢的。男人要的不就是這個? 那麼你在玩弄男人? 為什麼只許可男人玩弄文人?這有什麼奇怪。 你說她不如說在玩弄她自己。 又為什麼? 就在這泥濘裏! 她便笑嘻嘻說她喜歡你,可不是愛。還說你可要當心,要她真愛上你了—— 那就是災難。 她問是你的災難還是她的災難? 你說與你與她都是災難。 你真聰明,她說她就喜歡你這顆聰明的腦袋。 你說可惜不是身體。 她說身體人人都有,又說她不想活得太累,於是長長歎了口氣,講個快活的故事吧, 她說。 還是講火?那光屁股的紅孩兒? 隨便你說。 你便說這紅孩兒火神祝融正是這九山之神。那呼日峰下,原先的一座火神廟年久失 修,人們忘了祭祖,酒肉都只顧自己享用。被人遺忘了的火神一怒之下,便發作了。就 在你太爺爺…… 怎麼不說下去? 他死的那天夜裏,人都熟睡的時候,山林裏竄出一道火光,明晃晃悠悠遊動在漆黑 的山影之中。風吹來了一股勝似一股的焦臭味,人們在睡夢中都感到窒息,紛紛起來, 也都看見了林火,卻只呆呆望著。到了白天,煙霧迷漫過來,別說去救,躲都躲不及。 野獸也驚恐萬狀,被熊熊火勢追趕,老虎、豹子、野豬、豺狗統統竄進河裏,只有河水 洶湧的深澗才能阻擋火勢蔓延。隔岸觀火的眾人只見對面火光之中,一隻赤紅的大鳥飛 騰起來,長的九個腦袋,都吐出火舌,拖起長長的金色的尾巴,帶著呼嘯,又像女嬰的 啼哭,淩空而上。千百年的巨樹騰地彈起,像一根根羽毛,還發出炸裂聲,然後又輕輕 飄落進火海裏…… 35 我夢見我背後的石壁開了,發出格支格支的聲響,石縫之間裂出魚肚白的天空,天 空底下有個小巷,清寂無人,旁邊是一個廟門,我知道那是大廟的側門,從來不開,門 口牽了一根尼龍繩子,曬著小孩的衣服,我認出來這地方我曾經去過,是四川灌縣的二 王廟外,我則在分水的堤堰上走,腳下江水滾滾,對面岸上還有一座被佔用了的廟址, 我曾經想進去而不得其門,只看見高高挑出院牆的烏黑的飛簷上爬著的魚蛇,我拉住了 一根鋼絲纜繩,一點一點前移,白花花的河灘上居然有人在釣魚,我想到他跟前去看看, 水漲了,我只好退縮,四周央央流水,中間的我竟又是個孩子,此刻的我站在一個長滿 荒草的後門口看著那童年時候的我,穿的一雙布鞋,進退兩難,鞋幫子上有個布鎖的紐 扣,我小學校裏那些說下流話的同學說我這腳上的鞋是女人穿的,弄得我很不自在,也 正是從街上野慣了的這些男孩子嘴裏我第一次懂得那句罵人話的涵義,他們還說,女人 是踐貨,又說街角賣燒餅的那胖女人同男人貼餅子,我知道這都不是好話,同男女的肉 體有關,可究竟什麼關係只模模糊糊並不清楚,他們說我喜歡同班的那個給過我一張香 片紙的黑瘦的小女孩,我臉上頓時便發燒,這又是我小學畢業之後進了初中有一次看暑 期學生專場電影時碰上他們,說她現在長得比以前白淨多了,挺風騷的丫頭,還向他們 打聽過我,他們問我幹麼不同她約會,然後我就掉在女人的肉體之中,掙扎著,伸手摸 到了一個女人潤濕的下身,我以前沒這麼大膽,我知道我墮落了,又竊竊歡喜,大約知 道這是一個我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女人,她姣好的面貌我卻無法看到,想去吻她竟被另一 個女人的嘴吻著,心裏明明不愛卻也自得其樂,我也就看見了我父親憂鬱的眼睛,他默 默無聲,我知道他已經死了,便知道這不是真的,夢中我盡可以放縱,又聽見匡當匡當 門板被風吹得直響,我記起了我睡在山洞裏,頭上折皺起伏的古怪的屋頂是馬燈照著的 岩壁,我睡在透濕的被褥裏,衣服都沒有脫,貼身的衣服同樣潮濕,腳一直冰涼沒暖和 過來,山風很猛,在匡當的門板震盪聲後鳴鳴吼叫,像頭粘著血的野獸,就躺在抵上門 板的山洞口,我細心傾聽,風聲來自山岩頂上,在草甸和灌木叢中馳騁。 尿憋得不行,我翻身爬起,擰亮馬燈,提在手裏,拔上鞋,把用一段段樹幹釘成的 門板後頂著的樹權子撤了,門板匡當一聲被風吹開。洞外渾黑的夜幕馬燈只照亮腳下一 圈。 我往前走了兩步,解開褲子,抬頭突然看見面前一個巨大的黑影,足有十公尺高, 淩空俯視,我驚叫一聲差點把手上的馬燈甩掉。巨大的身影同時跟著搖動,我即刻醒悟 到這莫非就是我讀過的《梵淨山志》中記載的所謂“魔影”。我搖晃馬燈,它跟著也動, 確實是我自己在夜空中的投影。 陪同我上山的這農民嚮導,也聞聲趕了出來,手中捏把砍刀。我驚魂末定,還說不 出話來,只啊啊的叫,一邊搖晃馬燈,指給他看,他也立刻啊啊叫喊起來,隨即接過我 手上的馬燈,就見兩個巨大的身影在渾厚的夜幕上隨著兩人的叫聲跳躍不已,被自己驚 駭又發現驚駭自己的竟是自己的影子該怎樣驚奇!兩人像小孩子一樣跳著撒尿,讓黑乎 乎的魔影也跟著跳,又是對自己的鎮定,對出竅了的魂魄也是種安慰。 回到洞裏,我興奮得再也睡不著,他也在翻身。我乾脆叫他講講山裏的事,他嘟嘟 嚷嚷說個開來,可他此時說的土話十句有八句我聽不明白。他好像說他有個做什麼的遠 房叔伯兄弟,大概是被熊抓瞎了一隻眼,因為進山時沒敬山神,我也不知道他說這話是 不是對我的責難。 早起,原打算去九龍池,大霧迷像。他走在前面,三步之外就只剩下個淡淡的人影, 到五步遠我大聲招呼他都難得聽見。山霧居然濃密到這程度,昨夜燈光競能在上面投影, 也就不奇怪了。對我這當然是一種新鮮的經驗,吹口氣都有白色的霧氣嫋繞來填充吹開 的空隙。從洞口還沒走出百步遠,他卻站住,折回頭說不能去了。 “為什麼?”我問。 “去年也是這鬼天氣,有一夥六個人進山來偷挖藥材的,只回去了三個,”他嘟嚷 道。 “你不要嚇唬我,”我說。 “你要去你去,我橫直不去了。” “可你是陪我來的!”我當然有些惱火。 “我是站長派的。” “可他是為我才派的你。”我只沒有說他的腳力錢是由我出。 “出了事,我跟站長不好交代。” “你用不著同他交代,他不是我的站長,我也不需要他負責,我只對我自己負責。 我就想去看一看這九龍湖! 他說那不是湖,只是幾潭水池子。 我說:湖也罷水池水罷,我就要看看那裏的金髮舞,我就為這高山上一尺來厚的金 發前來的,我就要到那厚厚的薛苔上打個滾。 他說那裏不能睡覺,都是水草。 我想說是站長說的,在那金髮蘸上打滾比在地毯上要舒服得多,可我沒有必要同他 解釋什麼叫地毯。 他不說話了,低頭走在前面。我於是又上了路,這就是我的勝利,我只能對我自己 出腳力錢的嚮導毫無必要施行我的意志。我無非要證明我有自己的意志,這也就是我來 到這鬼都不肯來的地方的意義。 他又不見了,我稍許鬆懈一下,幾步沒跟上,他就消失在這白茫茫的迷霧中。我只 好加快腳步去追蹤他的影子,到跟前才發現是一棵高山棟。要我現在一個人從這草甸和 灌木叢中認路回去,不知會走到哪里,我失去了方向,又開始大聲喊他。 他終於出現在霧中,沖著我莫名其妙指手畫腳比劃,等我到他面前才聽見他在叫喊, 都是這該死的霧。 “你生我氣了?”我問,我想我應該表示歉意。 “我不氣,我氣也不氣你,你這人生我氣啦!”他依然手舞足蹈喊叫,濃霧中聽起 來都悶聲悶氣。我當然知道是我無禮。 我只好緊跟在他後面,幾乎踩到他鞋跟。這自然走不遠的,走起來也不舒服。我所 以上這山來並非只看他的腳跟。那麼,我又為什麼而來?這都同夜裏的夢和魔影和一身 裏裏外外濕呼呼的衣服和一夜似乎未睡和這種勞累有關,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伸手去摸 放在貼身襯衣口袋裏的那根防蛇的藥草,卻怎麼也摸不到了。 “還是回去吧。” 他沒有聽見,我只好又大聲喊: “回去!” 這一切都可笑,但他沒笑,只嘟嚷了一句: “早就該轉回去。” 我還是聽了他的,跟他回轉去了了。他進洞就生火,氣壓太低,煙子出不去,把洞 裏也熏得煙霧騰騰,眼睛爭不開。他坐在火堆邊喃喃呐呐。我問: “你對著火堆講什麼呢?” “說人抗不過命,”他說。 後來,他爬到鋪板上睡覺去了。不一會,就聽見他鼾聲大作。他是自在之物,心安 理得,我想。而我的困擾在於我總想成為自為之物,要去找尋性靈。問題是這性靈真要 顯示我又能否領悟?即使領悟了又能導致什麼? 我百般無聊,在這潮濕的山洞裏,裏面的濕衣服都冰涼貼在身上。我這時領悟到我 要的充其量只是一個視窗,一個有燈光的視窗,裏面有點溫暖,有一個我愛的人,人也 愛我,也就夠了,舍此之外都屬虛妄。可那個視窗也只是個幻影。 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去找我幼年時住過的房子,去找那點溫暖的記憶, 那進伸很深的院子套著的院子像迷宮一樣,有許多曲折窄小黑暗的過道,可我永遠也找 不到一條同樣的路,能從進去的原路再出來。我每次進到這夢中的院子走的路都不一樣, 有時我家住的院子的天井是前後人家的過道,我不能做些只為我自己而外人不知道的事 情,總也得不到那種只為自己所有的溫暖的親切感,那怕我在自己房裏,牆的板壁木是 沒有撐到房頂,就是紙糊的牆皮破碎,或者有一面牆乾脆倒了。我爬上一個搭到閣樓上 的梯子,從樓梯往下看,屋裏全成了瓦礫,那外面本來是一片南瓜地,我曾經爬在南瓜 藤下捉過蟋蟀,頸子和手膀子上指的瓜藤上的毛,和著汗水,弄得周身發癢,那在陽光 下,這在冷雨裏,本來堆滿瓦礫的場子上,竟也蓋滿了別人家的房子,簡直不知什麼時 候蓋起來的,窗戶還都關得那麼嚴實,這半截子沒有牆壁遮擋的閣樓下面,我外婆在倒 騰一個同她一樣老的從上面揭開蓋子的紅木舊衣箱,她已經死了好多年了,我還是應該 找尋點溫暖的回憶,我兒時的夢,確切說,是我做過的關於我兒時的夢,我想去找尋我 小時候的朋友,那些我已經忘掉了姓名的小夥伴。有個男孩子,他下嘴唇上留下一道跌 破的傷痕,顯得特別忠厚,他有個專門養蟋蟀的紫砂罐子,說是他祖父傳下的。我也喜 歡他姐姐,挺溫柔的一個大姑娘,可我從來沒有同她說過話,我知道她後來嫁人了,我 再去她家也肯定撲空,甚至碰不上我這幼年時嘴唇上有傷痕的夥伴。我走過一家家房門 緊挨在一起的小街,街面上的房子屋簷很矮,幾乎伸到街面上來,我要趕緊回我自己的 家,我外婆在等我吃飯,她一到吃飯的時候就大聲叫我,光聽她聲音總以為她在同誰吵 架,她經常同我母親吵嘴,脾氣非常急躁,人越老脾氣越加古怪,她向她自己的女兒都 合不來,鬧著回老家找她的一些表親戚去了,後來說是死在養老院裏,我必須找到她的 下落,才對得起我死去的母親。我這會盡想到死了的人,也怕是平時不曾想到過她們的 緣故,她們其實都是我最親近的人,在這山洞裏,對著柴火,火苗跳躍總誘人回憶,我 揉搓被煙子熏得睜不開的眼睛。 我起身到洞外,霧淡薄一些了,能見到十步開外。空中飄著細雨。我發現這一道道 崖縫裏,插著一些燒剩的香頭,還插有一根紮著紅布條的樹枝,我想這大概就是山裏人 之所謂靈岩吧,婦人家求子的地方。 矗立在頂峰的巨大的擎天石柱全消失在霧中,我循著山脊走去,沒有想到一座死城 竟然在霧中出現。 36 還有什麼可說的沒有? 你說這一片長滿茅草的廢墟只山風淩厲,斷殘的石條上趴滿苦藥和地衣,一隻壁虎 從半截石板上爬過。 說當年晨鐘暮鼓香煙絛繞,一千間憎房九白九十九個掛單的和尚,寺廟的住持是一 位高僧,圓寂的那天舉行了盛大的法會。 說寺廟裏無以計數的香爐全都插上了點燃的信香,數百里方圓香客們聞風而來爭相 目睹老和尚坐化升天,通往這佛地叢林的大小山道上擠滿了趕來朝拜的善男信女。 說寺廟裏唱經聲渾然一片,直飄到山門之外,大小殿堂裏沒有一個空的蒲團,後來 的便就地跪拜,再晚來的則待在殿堂之外,進不來佛門的人群背後還源源不絕,那真是 一次空前的盛會。 說信徒們無一不想從老和尚那裏得到恩惠,眾多的弟子個個又都想得到他的真傳, 大師圓寂前還要講授一次佛法,這經堂就在大雄寶殿左側藏經樓下。 說經堂前庭院裏有兩株盛開的桂花樹,一株金紅一株月日那散發出陣陣幽香,蒲團 從經堂一直鋪至庭院,僧人們盤坐在秋日和陽暖照之下心地清淨,靜候老和尚最後一次 宣講佛法。 說他沐浴齋戒已七天七夜不進飲食閉目盤坐在烏檀木雕的蓮花法壇上,肩披一件異 常寬大綴滿補丁的袈裟,壇前立式樓空的銅香爐裏燃著檀香木片,經堂內清香彌漫,他 兩位大弟子一左一右站立兩旁,受他親自剃度的十多位法師全恭候在壇下,他左手撚一 串佛珠右手持一枚法鈴,只見指縫間夾著一根鋼簽輕輕一碰,盈盈鈴聲便像一縷遊絲懸 游於堂上垂掛的經幡之間。 說眾僧人於是聽見他甘柔的聲音,佛陀告訴須菩提不可以以身相認如來,如來之所 謂身相凡有所相皆為虛妄若所相非相乃非非相,吾傳授的無非佛祖所說而佛所說皆不可 取又不可不取也不可言傳,這不可言傳而不可取又不可取此乃吾授於汝等亦如來所傳之 大法,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說這眾多的佛門弟子無一人領悟又不敢問,最苦的還是他左右兩位大弟子身邊守候 已七天七夜不敢稍許怠慢只等他交代後事授以衣缽,竟隻字未提,香爐上用以計時的最 後一根線香眼看燒到香柄,還是他大弟子斗膽上前一步屈膝跪下合掌行禮匍匐在地說弟 子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問? 說老和尚微微睜開眼睛問他還要問什麼?他這大弟子抬頭環顧身後問師父的衣缽圓 寂前是否有個交代?那意思誰都明白,這眾多的僧人這興盛的香火這廣大的廟產總得有 個接替他衣缽的住持,一代宗師豈能沒有後繼? 說老和尚點頭伸手從懷中取出他的憎缽剛說了句拿缽去,那注線香已經燒到盡頭, 煙香冉冉上升抖動一下化作個未了的圓圈跟著消散了,大雄寶殿裏大唐貞元年間監製的 一萬二千斤的鐵鍾也響了起來,隨即鼓聲隆隆經堂裏眾法師趕緊將木魚銅著一一敲起, 眾和尚見老和尚已傳了衣缽,一片南無阿彌陀佛項經聲便騰空而上。 說他兩位大弟子秉性頑鈍,誰也沒聽清老和尚說的拿缽去後面還有行乞二字,只見 師父嘴皮動了一下而誰又不想得到真傳都伸手過去抓住僧缽不放,那缽竟悄然粉碎,兩 人心中一驚,明白是師父心跡又不敢言說,只有高僧才意識到這寺廟將毀於一旦,不忍 再看便合眼屏息端坐在蓮花座上雙手疊印凝神命門默默用意念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說其時經堂內外鐘鼓聲大作,堂內僧人齊聲誦經傳至庭院,庭院內眾和尚跟著唱誦 又擴散到前後三大殿和兩廂佛堂,再蕩漾到廟外堵滿轎子驢馬和香客的前場上,那進不 得山門的善男信女豈甘落後,也都放聲高誦南無阿彌陀佛用盡氣力朝山門裏沖! 說眾法師抬起高僧坐化的大缸在錦緞刺繡的經幡護送之下,由兩位大弟子甩著拂塵 布灑潔淨身心的法水在前面開道,進入山門的眾多信徒無不爭先恐後以目睹大師遺容為 幸,看到的都說好慈祥啊,沒看到的更急得不行,紛紛昂起腦袋賠起腳尖人頭攢動,擠 掉了帽子踩掉了鞋,香爐悉皆撞倒全然置佛地莊嚴而不顧。 說缸蓋合上置放到大雄寶殿前柴薪之上,點火之先還有一場超度的經文要念,這諸 多儀軌缺一不可,稍有疏忽佛法難容,可再大的廟子也經不起千人擠萬人擁,再壯實的 漢子也架不住人流洶洶,跌倒的踩傷的又止不住哭喊,人聲鼎沸那真是大悲大拗!誰也 說不清這大火如何騰地而起,究竟多少人燒死多少人踩死,踩死的多於燒死的抑或燒死 多於踩死也無從弄得清楚,總歸整整三天三夜大火熊熊直等到老天爺大發慈悲降下甘霖 才留下一片灰燼,浩劫之後又只剩下這一座廢墟和半塊殘碑供後世好事之徒去作考證。 37 這堵斷牆背後,我死去的父親,母親和我外婆都坐在飯桌前,就等我來吃飯。我已 經遊蕩夠了,很久沒有同家人團聚,我也想同他們坐在一張桌上,談點家常,像我被醫 生判定為癌症的那些日子裏,在我弟弟家飯桌上,只講那些不可能同外人談而除了家裏 人也難得談到的話題。那時候,每到吃飯的時候,我那小侄女總要看電視,可她那裏知 道,電視裏的節目都是對精神污染的討伐,頭頭腦腦對各界的宣講,文化名流又一個個 表態,把文件裏的套話再重複一遍。這都不是小孩子要看的節目,當然也不適合下飯。 電視報紙廣播的種種新聞我已經夠了,我只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來,談談自己家裏已 被遺忘的往事,比方說,我那位瘋子曾祖父,一心想過過官痛,把一條街的房產捐光了 也沒撈到一官半職,等明白受騙上當人也就瘋了,把自己住的最後一幢房子也點上一把 火,死的時候剛過三十,比我這會還年輕得多。孔老夫子之所謂三十而立,應該說還是 個脆弱的年紀,弄不好照樣精神分裂。我和我弟弟都不曾見過我這曾祖父的照片,那時 候照相術可能還沒引進中國,要不是能照上相的只有皇族。可我同我弟弟都吃過我祖母 做的一手好菜,印象最深的是她那醉蝦,吃到嘴裏蝦肉還在蠕動,吃一隻且得鼓上半天 的勇氣。我也還記得我中風癱瘓了的祖父,為躲避日本飛機轟炸,在鄉下租了農民的一 幢老屋,整天躺在堂屋裏的一張竹躺椅上,大門敞開,風穿堂而過,一頭銀白的頭髮總 也在飄動。空襲警報一響他便急躁得不行,我母親說她只好俯在他耳邊,反復告訴他日 本人沒那麼多炸彈,要扔只扔在城裏。我那時比我這小侄女還小,剛學會走路,我記得 去後院要經過一個很高的門檻,門檻後還要再下一個臺階,我自己爬不過去,那後院對 我便始終是個神秘的去處。大門外有個打穀場,我記得同農家的孩子在曬的稻草上打過 滾。打穀場邊上那條清幽的河裏又淹死過一條小狗,不知是哪個討厭鬼把它扔了進去還 是它自己淹死的,總歸屍體擱在河灘上好久。我母親嚴禁我到河邊去玩,只有大人們到 河灘挑水,我才能跟去刨沙,他們在河灘上挖出一個個沙窩,從中勺取濾過的清水。 我明白我此刻包圍在一個死人的世界中,這斷牆背後就有我死去的親人。我想回到 他們之中,同他們一起坐在飯桌上,聽他們談那怕最瑣碎的事,我想聽到他們的聲音, 看到他們的目光,同他們切切實實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即使並不吃飯。我知道陰間的飲 食是一種象徵,一種儀式,活人不能夠進口,我坐在他們桌上旁聽,突然覺得這也是一 種幸福。我於是小心翼翼走向他們,可我只要一越過斷牆,他們就起身,悄然消失在另 一堵殘壁背後。我聽得見他們離開的腳步聲,悉悉率率,甚至看見他們留下的空桌子。 當然,瞬間桌面就長滿了獸藥,毛茸茸的,又斷裂了,坍塌在亂石堆中,縫隙間立刻長 出了荒草。我還知道他們在另一間倒塌的房間裏正議論我,不贊成我的行為,都為我憂 慮。我其實沒有什麼要他們憂慮的,他們偏要憂慮,我想也許是死人通常都好為活人擔 憂。他們在竊竊交談,我耳朵一貼到這毛茸茸潮濕的石壁上,他們就不說話了,改用眼 色交談,說我不能這樣下去,我需要一個正常的家庭,應該為我找一個賢慧的妻子,一 個能照料我飲食為我持家的女人,我所以得了不治之症,都是飲食不當的緣故。他們在 合謀如何干預我的生活,我應該告訴他們毋須他們操心,我人到中年有我的生活方式, 我這種生活方式也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會回到他們為我設計的軌道上去。我無法像他們 那樣過日子,何況他們的日子過得未必就好,但我止不住想念他們,想看見他們,聽到 他們的聲音,同他們談我記憶中的往事。我想問問我母親,她是不是帶我在湘江上坐過 船?我記得在一隻蔑篷的木船裏,窄狹的篷艙裏兩邊各搭了一條木板,人一個緊挨一個 坐,對面的膝蓋都相互碰上。從蔑篷裏看得見江水快沒到船舷,船身不斷搖晃,可沒有 一個人出聲,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想必全明白,這超載的滿滿一船隨時都可能 沉沒,可就沒有一個人道破。我也裝做不知道的樣子,不哭不鬧,也努力不去想那隨時 都可能發生的滅頂之災,我想問她那是不是也在逃難?我要是在湘江找到這樣一條船, 這記憶就確有其事。我還想問她,是不是在豬圈裏躲過土匪?那天也同這天氣一樣,下 的細雨,汽車在山路上一個上坡的急轉彎處拋錨,司機直後悔,說他方向盤再打緊一點 就好了,一邊的前後車輪就不至於陷進路旁的稀泥裏。我記得是右手的輪子,因為後來 車上的人都下來把行李全搬到左邊貼著山坡的公路邊上,又都去推車,可車輪光在泥裏 打滑就爬不出去。車幫子上還裝了個生木炭的爐子,那時還在打仗,非軍用車輛弄不到 汽油。這車每次發動都要用鐵搖手使勁去轉,直到聽見汽車放屁才能起動。汽車那時同 人一樣,只有放掉肚子裏的氣上路方才舒服,可這車就是放屁輪子也只會打滑,濺得推 車的人滿臉是泥。司機一再招呼過往的車子,就沒有一輛肯停下幫忙,那樣的天氣,天 色那樣昏暗,都紛紛在逃難。最後的一部車子亮著發黃的燈光,像野獸的眼睛,擦邊過 去了。後來就摸黑冒雨上山,泥濘的山路,一次又一次滑倒,一個拖住一個的衣服,全 都是老人婦女和小孩,好容易摸到了一家沒有燈光的農家,人死也不肯開門。眾人只好 擠在這家人的豬圈裏避雨,背後墨黑的山影裏半夜連連響槍,還閃爍一串火把,都說過 的是土匪,嚇得難也不敢吭聲。 我跨過這堵斷牆,牆後只有一棵小葉黃楊,長得有小手指粗,風中顫顫抖動,在這 頹敗的沒有屋頂的房間當中。對面還剩下半堵窗戶,可以依在視窗往外張望。杜鵑和箭 竹叢中露出些黑的石茶,同樣長滿了苔燕,遠看顯得相當柔和,像躺著的人的肢體,一 些弓起的膝蓋和伸出的手臂。金頂上這寺廟當年有上千間殿堂和增房,山風淩厲全蓋的 鐵瓦。眾多的僧尼陪同明代萬曆皇帝的父親的第九個皇妃,在這裏修行,那晨鐘暮鼓一 派香火的盛況不可能不留下痕跡。我想找到點當年的遺物,卻只翻到了一角斷殘的石碑, 五百年來連鐵瓦莫非也全都鏽完? 38 再說什麼? 再說五百年後,這成了廢墟的古廟爾後又變成土匪盤踞的巢穴,他們白天在洞穴裏 睡覺,夜晚便打起火把,下山搶劫。偏偏山下一個尼姑庵裏又有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 一心帶發修行,守住古佛青燈要贖前世的罪孽,木料叫土匪頭子目睹芳容,搶上山去, 強作壓寨夫人,這女子自然誓死不從,便先奸後斬了。 還說什麼? 再倒回一千五百年前,這古廟尚無蹤無影,只有草廬一間,一位掛冠的名士,隱遁 在此,每每天將亮未亮時分,面朝東方,吐納引導,吸紫微之精,爾後引頸長嘯,空穀 裏清音回蕩,弄得絕壁上下攀援的猴群跟著呼應。偶爾有知己往來,以茶當酒,或佈局 博奕,或月夜清談,老之將至也不以為然,過往樵夫,遙遙相望,指為奇談,又是這稱 為仙人崖的來歷。 又還有什麼可說的? 就又講到一千五百四十七年之後,這山外有個軍閥,半輩子戎馬生涯,終於當上個 軍長,便回鄉祭祖,相中了一名伺候他老母的丫望,選了個吉回良辰,納娶為妾,順次 排將下來,算做第七房姨太太,擺了一百零一桌酒席,借此向鄉里人顯示一下排場。親 朋滿座,免不了拍馬送禮,酒豈有白喝?正當眾人恭請之際,門上卻來了一名叫花子, 破衣爛衫不說,還生了一頭癲皮癬,門衛賞他碗飯吃,竟打發不走,硬要進廳堂上主賓 席給新郎官道喜。這軍長好不惱怒,令副官用手槍柄打將出去。那知夜深人靜,新郎正 酣然好夢,毛中卻四下起火,將個祖上的老宅燒了大半。有說此乃濟公活佛施了法術, 替天行道,懲處惡人。又有人說,這乞丐乃惡中之惡,叫花頭子是也,方圓百里,大小 乞丐,皆歸他統率,如何得罪得起。管他旅長軍長,不賞個臉面,便指使手下的無賴, 用線香紮上火引子,半夜三更,彈射進高牆院內柴草堆中,大將軍縱有千軍萬馬,碰上 這不屑小人,也防不勝防。這就又應了那句老話,強龍鬥不過地頭蛇。 再還有什麼可說的? 又過了大半個世紀,也是這山裏,別看這一座森嚴肅穆的大山,因了人世的混亂, 總也不得太平。某縣革命委員會新上臺的主任的一個醜女兒,偏偏看上了早年的地主的 孫子,不從父命,執意結為姻緣,偷偷從抽屜裏拿了三十八斤糧票,一百零七元現金, 雙雙私奔,躲進山裏,滿以為可以農耕而食。做老了的天天宣講階級鬥爭,親生的女兒 竟然被地主的小惠子拐跑了,怎麼能不悻然大怒?當即下令公安局印發照片,全縣通緝。 這一對小兒女那裏逃得脫搜山的武裝民兵,藏身的洞穴被團團包圍,楞小子便用偷來的 斧子先砍死了情人,再砍死自己。 她說她也想見血。她想用針紮破中指,十指連心,叫心也跟著疼痛。她要望著鮮血 湧出,鼓漲隆起,再漫延開來,浸紅整個手指,再流到指根,讓血從指縫間下去,順著 掌紋,流到掌心,手背也滴血…… 他問她為什麼? 她說都是你壓迫的結果。 你說那壓力來自她自己心裏。 那也是由於你。 你說你只講述,什麼也沒做。 她說你說的這一切都令她憋悶,喘不過氣。 你問她是不是有些病態? 病態也是你造成的! 你說你木明白你做了什麼。 她說你真虛偽!說完便狂笑。 你望著她不免有些害怕,你承認你想激起她的欲望,而女人的血水卻只能令你反感。 她說她就要讓你見血,叫血流到手腕上,再到手臂,再到腋下,再到胸脯,她要在 白胸脯上也鮮血橫流,殷紅得發紫發黑,她就浸在紫黑的血水中讓你非看不可—— 赤身裸體? 就赤身裸體坐在血泊之中,下身、股間,大腿上都滿是血,血,血!她說她就想沉 淪,深深墜落下去,她不知道怎麼變得這樣渴望,潮水將她浸透,她看見自己躺在海灘 上,誨潮湧了上來,沙灘竊竊絮絮還來不及吸吮,一股新潮不可抑止就又上湧,她要你 進入她身體,揉搓撕扯她,不要憐惜,她說她沒有羞恥,不再害怕,她害怕過,她沒怕 也只是說怕並非真怕,可又怕墜入這黑色的深淵,無止境飄蕩下去,她想沉淪,又怕沉 淪,她說她看見黑乎乎的潮水緩緩上漲,從不可知的深處直湧上來,幽黑的潮汐正把她 吞沒,她說她來得特別緩慢,一旦來了,就無法阻擋,她不知道她怎麼變得這麼貪婪, 啊她要你說她放蕩,她要你說她不放蕩,她只對於你,只對你有這種需要,她說她愛你, 她要你說你也愛她,可你從來不說這話,你真冷酷,你要的是女人,可她要的是愛,需 要全身心去感受,那怕跟你下地獄,她求你不要離開她,千萬別把她拋棄,她害怕寂寞, 怕只怕空虛,她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短暫的,只是想欺騙自己,你就木會說一點讓她快樂 的話?編一個叫她快活的故事? 啊,他們好快活,面對面盤腿坐在一張張席子前。黑的豬血,白的豆腐,紅的辣椒, 綠的毛豆,醬的肘子,燉的排骨,煮的肥肉,一字排開,用大碗公傳著酒喝。整個寨子都 在過節,一氣殺了九頭豬,三頭牛,開了十大罐陳年老酒。個個紅光滿面,鼻尖上流油。 瘸腿的寨老就站了起來,用沙啞的公鴨嗓子喊著,那麻花嶺他們世世代代的柴山怎麼叫 外人放火種上了包穀?他門牙掉光,噴著吐沫。不要以為頭寨只剩下他這稻草杆樣的糟 老頭子,不要以為頭寨的人都好欺侮。他現今儘管挑不動扡擔,扛不動火辣,頭寨的後 生娃可不是孬種!大寶子他媽,你總不會拖你息的後腿?這女人手上戴的銀銅子跟著一 揚,寨老,你老人家別這樣講話,一村的人都看著大寶長大,我意在外頭叫人看不起, 也是全村人的笑話,別光沖我大寶一個人來,這頭寨又不只我一家,哪家也不是只生丫 頭不生息。婦人們一下子全炸開了,寶子他媽,你講話怎麼拐彎?頭寨人外出直不起腰 杆,哪一個臉面掛得住?後生們也漲紅了臉,撩開褂子,拍著胸脯。寨老,這手裏提的 火稅可不興吃素!你老人家有什麼話直管吩咐,就是莫聽嫂子們把大哥二哥都關在屋裏, 光叫我們後生去打先鋒。嫂子們一聽全毛了,沖著後生娃便叫,嘴上還沒毛就學會了話 裏帶刺,你爹媽捨得,我們又有什麼捨不得?一個漢子霍的站了起來,瞪個圓眼,小二, 你好潑皮,這頭寨還輪不到你小子插嘴!還聽著呢? 說下去,她說她要的只是聽見你的聲音。 你只好強打精神,說的是眾人一起鼓噪,楞頭立馬捉了只公雞,把雞脖子一抹,翅 膀還撲撲的,熱血灑進酒碗裏,高聲叫道,木喝都是狗合的!狗含的才不喝!男人們都 挽起袖子,踏了踏吐在地上的口水,一個個指天發誓,眼全都紅了,轉身去抄傢伙。磨 刀的磨刀,擦槍的擦槍。各家的老父母也打起燈籠,上祖墳邊上挖坑。女人們守在屋裏, 用出嫁時絞頭髮生娃時剪臍帶的剪刀,剪得了墳頭上的紙幡。黎明時分,晨霧將起,寨 老跺著瘸腿,擂起大鼓。婦人們抹著眼淚,從屋裏出來,守至寨口,望著手執鋼刀揣起 火銳的男人們打起銅鑼,齊聲哈喝,沖下山去,為祖宗,為宗族,為土地和山林,為兒 孫,廝殺火份,然後默默抬回了屍體。然後婦人們再呼天喊他。然後複歸沉寂。然後再 犁地下種插秧割稻打穀。春去秋來,又過了好些個冬天,等墳頭上長滿荒草,寡婦偷了 漢子,孤兒也長大成人,便都忘了悲痛,只記得祖上的光榮。直到有一天晚上,年飯祭 祖之前,老人們講起早年間的世仇,年輕人又喝了酒,熱血重新沸騰起來…… 夜雨下個不停,火苗看著變小,縮成如豆一般,豆花明亮的底端,有那麼一星藍瑩 瑩的芽兒,芽兒又伸張開來,豆花就越見收縮,顏色漸次變深,從淺黃到橙紅,突跳在 燈芯 上,黑暗越加濃厚,像油脂一樣凝聚,消融了這一顆哆哆噱噴暗淡的火光。你離開 緊緊貼住你汗水淋淋滾燙的女人熟睡了的軀體,聽雨點打在樹葉上,吵嘎一片,山風在 峽谷裏沉吟,發自于杉樹林消。吊盞油燈的草棚頂上開始滴水,運直落到臉上,你蠟縮 在看山用巴茅草搭的草棚子裏,聞到了爛革腐敗而又有些香甜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