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我必須離開這洞穴。這黔鄂湘四省交界處的武陵山脈的主峰,海拔三千二百多公尺, 年降雨量高達三千四百多毫升,一年難得到一兩個整日的晴天,狂風呼嘯起來,風速時 常達到每秒一百多公尺,又陰冷又邪惡。我必須回到人間煙火中去,去找尋陽光,去找 尋溫暖,去找尋快樂,去找尋人群,重溫那種喧鬧,哪怕再帶來煩惱,畢竟是人世間的 氣息。 我經過銅仁,那裏還保留屋簷都伸到街心的塞塞古;目的小街,行人和挑著的籮筐 一路上碰撞。我沒多停留,當即趕上一班長途客車,傍晚到了一個叫玉屏的小車站。火 車站邊上新蓋起一些個體戶經營的小客店,我要了間只捆得下一張單人鋪位的小房間, 蚊子頻繁騷擾,放下蚊帳又十分悶熱。窗外的高音喇叭百樂大作,還伴以嗡聲嗡氣讓我 起雞皮疙瘩的帶哭腔的對話,是外面的籃球場上在放電影,又是那老一套悲歡離合的故 事,只不過換了個時代。夜裏二點鐘,我上了去凱裏的火車,早晨到了這苗族自治區的 首府。 我打聽到苗寨施洞有個龍船節,找到州民委的一位幹部得以證實,說是這次是數十 年來苗族地區沒有過的盛會,估計遠近山寨會有上萬苗民聚會,省裏和地區的首長都將 前去觀光。我問怎麼個去法,他說有二百多公里,沒車子是無法趕到的。我問能否跟他 們機關的車去,他面有難色,我好說歹說他才答應我明早七點來看看他們車還有沒有空 位。 我一早提前十分鐘趕到民委機關,前一天停在辦公樓前的幾部大轎車已無影無蹤, 空空的樓裏只找到一個值班的辦事員,說車早就開走了。我明白被耍弄了,急中生智, 掏出了我那個從沒派過用場只給我惹來麻煩的作家協會的會員證也唬弄一下,大肆宣稱 我剛從北京專程趕來為此寫稿的,請他馬上同州政府聯繫。他不明我底細,搖了一串電 話,終於問到,說州長的車子還沒有出發。我一口氣又跑到自治州府政府,算我幸運, 州長已聽了彙報,多話沒說,讓我擠進了他的小麵包車。 出了城,這坑坑窪窪的公路上塵土飛揚,竟一輛接一輛擠滿人的卡車和各式各樣的 大小轎車,原來是自治州首府各機關乃至於許多企業學校工廠的幹部職工趕去看熱鬧。 這位以前的苗王現任的州長也許要主持什麼儀式,坐在司機邊上的一位幹部開著車窗一 路哈喝,不斷超車,經過了許多村寨,又穿過了兩座縣城,在一個渡口前終於被一大批 車輛把路堵塞過不去了。一輛大轎車沒上得了渡船,前輪滑進水裏。還有一輛特別出眾 的黑色伏爾加,說是州委書記的車,裏面坐有省裏來的首長,也被卡在眾多的車輛之中, 不得動彈。渡口上許多民警呵斥不停,指揮調遣足足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乾脆把那 輛大轎子車半截推進水裏,才騰出地方搭上跳板,小麵包車於是緊跟伏爾加,警車又在 小麵包車後面壓陣,渡船絞起纜索,方才離岸。 正午十二點,這一行浩浩蕩蕩來到坐落在開闊的清水江畔的這苗寨。清澄的江面上 驕陽點點,十分耀眼。公路兩邊往來遊動的全是花布陽傘和苗家婦女戴的高高的銀頭飾。 河灘上,公路邊,有一座新蓋的二層帶平臺的小磚樓,是鄉政府所在地,苗民的吊腳木 樓則相互披連往下伸延到河灘。從鄉政府樓頂的平臺上看下去,河灘上人頭攢動,鑲嵌 著一團團花布陽傘和上過桐油光亮亮的斗笠,緩緩遊移在一行行張著白布篷子的小攤販 之間。綠澄澄平緩的河面上,幾十條披掛紅布昂首的龍船輕捷滑行。 我尾隨州長混進了行舉手禮的民警把守的樓裏,受到了同來的幹部一樣的款待。穿 著節日盛裝的苗家姑娘端米一盆盆熱水,送上灑了香水的新手巾帕子,請客人一一洗手 淨面。姑娘們個個明眸皓齒,再雙手捧上清香撲鼻的新茶,同新聞記錄影片裏看到過的 首長訪問一模一樣。我問一位張羅接待的幹部,她們是不是州歌舞團調來的演員?他告 訴我全是縣城中學挑來的五好學生,由縣民委專門集訓了一個星期。隨後她們之中的兩 位為客人們演唱苗家情歌。唱畢,首長接見,還說了些鼓勵的話,大家便被領到擺上酒 席的餐廳,順序入座。一樣有啤酒和汽水,只缺餐巾。人順便把我介紹給本鄉的書記和 鄉長,他們會說幾句漢話,同我也一樣握手。席間都稱讚縣城裏派來的廚師好手藝,廚 師上菜時不免拱手自謙。之後再一次擦手淨面,再一次喝茶,這就到了下午兩點,龍船 比賽該開始了。 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在前領路,順石級而下,穿過了一條擠滿人的小巷。吊腳樓下的 陰涼裏,各處來的穿著百槽裙的苗家姑娘有的還在打扮,見這由民警護衛的一行,小鏡 子也不照了,頭也不梳了,都好奇望著。這魚貫的行列又注視她們一身好幾公斤重的各 式各樣的銀冠、銀頸圈、銀手閾,一時弄不清究竟誰在檢閱誰。 由民警圈起的一座臨河的吊腳樓上,擺滿了椅子和板凳,待眾人就座,一人再發一 把苗家姑娘用的小花陽傘,由這些幹部們打著不一定好看。驕陽斜照,傘下仍止不住冒 汗,我於是下到河灘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 煙草,酸菜,人汗和牛羊豬魚案子的腥臊味在暑熱中蒸騰。各式攤販,從百貨布料 到麥糖花生涼粉瓜子各種小吃,一片討價還價和打情調笑聲,再加上小兒在人堆裏鑽來 鑽去,煞是熱鬧。 我好容易擠到河邊,還被人潮擁著,幾乎踩進水裏,只得跳到一隻掛在岸邊的小船 上待著。前面有一條用整棵巨樹掏空做成的龍船,為保持船身的平衡,船弦貼水面處鑲 一根刨光的樹幹。船上一順溜三十來名水手,全一色短打扮,綻藍的褲掛上的語語發亮 的牛骨膠,頭上是竹蔑編的精巧的小斗笠,一個個還戴的墨鏡,腰間束一條亮閃閃的鋼 絲帶。 船身中部夾坐著一個女孩兒打扮的童男,戴的是女孩的銀項圈和頭飾,時不時敲打 一下掛在面前的一面堂鑼,鑼音清亮。船頭高高翹起一段木雕彩繪的龍頭,足有一人半 高,插滿小旗,披的紅布,還掛了幾十隻嘎嘎叫喚的活鵝活鴨。 一陣鞭炮,又有送祭品的來了。在船頭擊鼓的唯一的長者招呼水手們都站起來。一 個中年漢子,雙手抱一大壇酒,也不挽褲腳,運直涉水跑進齊腿深的水裏,一碗一碗向 好漢們敬酒。戴黑眼鏡的漢子們一邊大口喝酒,一邊唱和答謝,再把碗底的剩酒揮手持 入河水裏。 又有一個老漢同人抬著一頭活豬跑進水裏,四腳倒掛的豬子嚇得嗷嗷直叫,更增添 一番熱鬧。隨後,那壇酒和這頭活豬都送到這龍船後尾跟著的一條載祭品的小船上去了。 我回到那吊腳樓上的看臺已將近下午五點,河面上鼓聲鳴鳴,此起彼伏,時緊時慢, 往來遊動的三十多條龍船各自在玩,仍不見要比賽的樣子。有幾條剛要緊攏,又箭一般 分射散開。看臺上等得不耐煩了,先叫民委的人來,一會又傳體委的幹部,還說上面發 話了,每條參賽的龍船獎勵一百元現錢,兩百斤糧票。又過了好一會,太陽眼看西落, 熱力減退,陽傘不必再打,船隻卻還未集中起來,江面上依然毫無比賽的意思。這時有 人傳話來,說今天不賽,要看賽船的得明天沿江而下,去下游三十裏的另一個苗寨。觀 光的自然都十分掃興,看臺上立刻一陣騷動,決定撤了。 一輛輛排在公路上首尾銜接的這條車龍紛紛起動。十分鐘後,都消失在滾滾黃塵之 中,路上只剩下仍然成群結夥不斷前來游方的苗族男女青年,這節日的盛況看來還在夜 間。我留下來的時候,和我同車來的州政府的一位幹部告誡我明天再走可就沒車了。我 說攔不到過路的車子我也可以步行。他倒是好心,把苗鄉的兩位幹部找來,將我託付給 他們,並且警告道:“出了問題找你們負責!”書記和鄉長連連點頭,說:“放心好了, 放心好了。”等我回到鄉政府的小樓,空無一人,門都上了鎖。那兩位書記和鄉長想必 不知今夜酒醒何處,之後我就再沒見到容四個口袋幹部服能講漢話的人了。我倒突然得 到解脫,索性在寨子裏遊蕩。 沿河的這條老街巷裏,家家都在接待親友,有的人家客人多的,飯桌都擺到了街邊, 飯桶和碗筷全放在門口,我見許多人自取自乘,無須他人關照,我也餓了,顧不得客氣, 況且語言又不通,也自取了一份碗筷,竟不斷有人叫我吃菜。這大抵是苗家自古以來的 遺風,我難得這樣自在。 情歌是黃昏時開始的,先從河對岸飄揚過來,太陽的餘暉把對面山上的竹林映得金 黃,河這岸已經籠罩在暮色裏。姑娘們五六成群都上河灘上來,有的圍成一圈,有的手 拉住手,開始呼喚情郎。悠揚的歌聲在蒼茫的夜色中迅速彌漫開來,我前後左右,捏著 條手帕的,拿把小扇子的,都還打著陽傘,全是少女,也還有情竇初開的十三四歲的小 女孩。 每一夥都有個領唱的,別的姑娘齊聲相和,起唱的這姑娘我發現差不多總是一群中 最俊俏的,美的優先選擇這也合乎自然。 領唱的歌聲首先揚起,女孩子們全率情高歌。說是唱未必恰當,那一個個清亮尖銳 的女聲發自臟腑,得到全身心回應,聲音似乎從腳板直頂眉心和額頭,再穎脫而出,無 怪稱之為飛歌,全出於本性,沒有絲毫扭捏造作,不加控制和修飾,更無所謂羞澀,各 各竭盡身心,把小夥子吸引過來。 男子更肆無忌憚,湊到女子臉面前,像挑選瓜果一樣選擇最中意的人。女孩子們這 時候都挪開手上的手帕和扇子,越被端詳越唱得盡情。只要雙方對上話,那姑娘便由小 夥子拉住手雙雙走了。白天這上萬人頭攢動的攤販集市,此刻全然成了一片走不完的歌 場。我頓時被包圍在一片春情之中,心想人類求愛原本正是這樣,後世之所謂文明把性 的衝動和愛情竟然分割開來,又製造出門第金錢宗教倫理觀念和所謂文化的負擔,實在 是人類的愚蠢。 夜色越來越濃,黝黑的河面上鼓聲消失,顯出船隻上點點燈火。我突然聽見一聲漢 話叫哥,覺得這聲音就來自我身邊。轉身見坡上四五個姑娘全朝我唱,一個明亮的聲音 又叫了聲哥,這就再明白不過,她可能只會這一句漢話,對於求愛也就夠了。我看見了 她昏暗中期待的目光,一眨不眨,竟然把我定住了,心突突跳了起來,霎時間我似乎回 到了滿懷春情的少年時代,早已喪失了的這種的悸動猛的燃燒起來。我不覺貼近去看她, 也許是受這裏小夥子舉動的影響,也許由於光線昏暗,見她嘴唇還微微在動,卻沒再出 聲,只等候著,同她一起的女伴們和唱的歌聲也輕了下來。她幾乎是個孩子,一臉稚氣 未脫,高的額頭,翹起的鼻尖,一張小嘴。我此刻只要有一點表示,我知道她就會跟我 走,假依著我,興高采烈,打起她的小傘。我受不了這持久的對視,趕緊笑了笑,那笑 容肯定愚鈍,又連忙堅決搖了搖頭,怯弱得不行,轉身就走,並且再也沒敢回過頭去。 我沒有遇到過這種求愛方式,雖然也正是我夢寐以求,真遇到了卻措手不及。 我應該承認她那苗家姑娘特有的塌鼻樑,翹鼻子,高額頭,小巧的嘴唇和那副亮閃 閃期待的眼神,喚起了我早已淡忘了的那種痛楚的柔情,可我即刻又意識到我已經回不 到這種純真的春情中去。我得承認我老了,不僅是年齡和其他種種莫名的距離,那怕她 近在咫尺隨手可以把她牽走,要緊的是我的心已經老了,不會再全身心不顧一切去愛一 個少女,我同女人的關係早已喪失了這種自然而然的情愛,剩下的只有欲望。那怕追求 一時的快樂,我也怕擔當負責。我並不是一頭狼,只不過想成為一頭狼回到自然中去流 竄,卻又擺脫不了這張人皮,不過是披著人皮的怪物,在哪里都找不到歸宿。 蘆整響起來了。這時候,河灘下,樹叢旁一張張小傘後面,相認了的情侶偎依摟抱, 再不就雙雙躺倒在天與地之間,全都沉浸到他們自己的世界中去。而這世界離我竟這麼 遙遠,就像是遠古的傳說,我悵惘離開了河灘。 公路邊的蘆笠坪上,一根大毛竹頂端吊著盞雪亮的汽油燈。她頭上罩著一塊黑布披 巾,用個銀圈在頭頂束住頭髮,戴著個亮閃閃的大銀冠,中間是盤龍戲鳳,兩邊各張開 五片打成鳳鳥羽毛狀的銀泊,舉手投足都跟著抖動。左邊的銀泊片的羽毛還紮一條花線 編織的彩帶,一直垂掛到腰下,身腰舞動的時候,更襯托出她的嬌美。她身穿一統束腰 的黑施子,寬大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幾串銀銅,全身包裹在黑頭巾和黑飽之中,只裸露出 頸脖子,套在一對大而厚重的銀頸圈裏,胸前還掛了一把花紋精緻的長命鎖,環環相扣 的銀鎖鏈從微微隆起的胸脯前垂下。 她深知這一身裝束比綴滿五彩繡片的姑娘更令人注目,滿身銀飾又足以表明她身分 貴重。她那雙赤腳也很美麗,蘆簽聲中她起舞的時候腳踩上兩串銀閾子也晶晶吟唱。 她來自黑苗的山寨,這山寨裏出落的一枝俊秀的白蘭,兩片鮮紅的嘴唇又像是早春 的山茶花,啟開的唇間亮出螺鋼般的細牙。她扁平稚氣的鼻子,那圓圓的臉蛋上,兩眼 更顯得分開,總也微微在笑,烏黑的眼仁閃爍,更增添她異樣的光彩。 她不必到河灘上去招引情郎,各個寨子裏最牛氣的後生,扛著兩人多高彩帶飄搖的 大蘆空就在她面前弓腰。他們鼓足了腮幫,搖搖擺擺,退步跺腳,引得姑娘們的百語裙 在他們眼前忽忽直飄。唯獨她只腳踝輕抬,轉動得那麼靈巧,她不光叫小夥子個個為她 折腰,還要逗他們把蘆簽吹破,嘴唇全吹起血泡,就洋溢那份神氣,她就有那麼驕傲。 她不懂得什麼叫妒恨,不知道婦人的歹毒,不明白那做蠱的女人為什麼把蜈蚣、黃 蜂、毒蛇、螞蟻同鉸下的自己的頭髮,和上精血和唾液,還將那刻木為契的負心漢貼身 的衣褲也統統剪碎,封進罎子裏,挖地三尺,再理進土裏。 她只知道河那邊有個阿哥,河這邊有她阿妹,到了懷春的年紀,都好生苦悶,蘆空 場上雙雙相會,姣好的模樣看進眼裏,多情的種子在心底生根。 她只知道等夜裏火塘蓋上灰燼,老人打著呼哈,小兒在說夢話,她起身開了後門, 赤腳走進花園。跟過來一個後生,頭戴的銀角帽,從籬笆邊走過,輕輕吹著口哨。早起 阿爸叫九聲,喊多了阿媽要生氣,推開房門要拿律相,鋪上空空沒有人了。 我半夜躺在岸邊屋簷下的樓板上,河面的火光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也沒有星光, 河水和對面的山影幽黑的連成一片,夜風中透著寒氣,傳來幾聲狼爆。我從夢中驚醒, 細聽是一個還在求偶的絕望的叫喚,似歌非歌,斷斷續續,分外淒涼。 40 她說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她又說她該有的都有了,丈夫,兒子,一個別人眼裏 看來美滿的小家庭,丈夫是個電腦工程師,你知道這一行現今有多吃香,他又年輕有為, 人都說他只要弄到一個專利,就能掙上大錢。但是她並不幸福。她結婚三年了,戀愛和 新婚的那股熱勁都已過去,兒子,有時候,她發現竟是個累贅,最初有這念頭的時候, 她自己都吃了一驚。隨後也就習慣了,她還是愛她的兒子,只有這小東西能給她點安慰。 可她沒有喂過他奶,為了保持體形,她脫了白大褂在她研究所裏的浴室沖澡的時候,那 些生過孩子的女同事都羡慕不已。 又是一個白大褂,你說。 是她的一個女友,她說,她總來找她說她的苦悶。她說她不能同那些有孩子的女人 整天只談她們的孩子,上班一有空就為孩子和丈夫織毛衣。一個女人並不是丈夫和孩子 的奴隸,毛衣她當然也為孩子織過,事情就打這開始,她說她煩惱也全來自這件毛衣。 這毛衣又怎麼了? 她要你聽她說下去,別打岔,她又問她說到哪兒了? 說到毛衣和毛衣惹來的煩惱。 不,她說她只有去教堂裏聽管風琴和做彌撒時的歌聲,才得一點平靜。她有時星期 天去教堂做彌撒,讓丈夫看一會孩子,他也該為孩子做一點事情,不能全付擔子都落在 她身上。她並不信天主,是她有一次路過教堂,現今教堂也對外開放,能自由出入,她 進去聽了一會,以後得空時就去。她還喜歡巴哈,是的,聽巴哈的“安魂曲”,她受不 了那些流行音樂,這鐐繞她,她已經煩不勝煩,她問是不是講得太亂? 她說,她開始吃藥,每天服安眠藥。她看過大夫,醫生說這屬於神經衰弱,她覺得 非常疲勞,總也睡不夠,可不吃安眠藥又睡不著。她不是性苦悶,你不要誤解了,她同 她丈夫也有性高潮,也不是滿足不了她,你不要往那方面想,他比你年輕得多,可他有 他的工作,他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甚至有點野心,一個男人有點野心沒什麼不好,他 關在實驗室裏夜裏經常加班,在家嫌孩子吵鬧。她不應該這麼早有孩子,是他要的,他 愛她,要她為他生個孩子,問題也就出在小孩子身上。 事情是這樣的,她說她給她兒子織了件貼花的毛衣,她自己設計的花樣,比展覽會 上的那些兒童服裝還好看,至少她這樣以為。她同她所裏新調來的一位同事一起去看一 個出口時裝展銷會,單位裏發的票。那幾天他們測試的儀器壞了待修,班上沒事,他們 乘上班的時間去展銷會上轉了一圈,想看看有什麼可買的沒有。他陪她去,說給他妻子 也許買點什麼。他們結果什麼都沒有買。他倒是也說她給她兒子織的那件毛衣勝過那些 展出的兒童服裝,她完全能搞服裝設計。那以後,她開始琢磨,又買了本時裝裁剪的書 作為參考,用一塊她買來一直沒去做的粗毛藍棉布同一塊她不怎麼戴的頭巾剪了拼接在 一起,做了件露出肩膀的連衣裙,穿著上班去了。進機房更衣之前他看見了,濤講了一 番,還說她就應該穿她自己設計的衣服。這之後沒兩天,他弄來兩張模特兒時裝表演的 票,請她一起去看。 事情主要出在這些模特兒身上。 她要你聽她說下去,不,她說他說她如果容那件毛藍布拼接的連衣裙上臺,完全能 比過這些模特兒,還說她身材特別好。可她說她知道她不夠豐滿。他卻說模特兒並不需 要乳房太高,只要腿長,身上有線條,又說她身上線條特別苗條,尤其是她穿那件毛藍 布連衣裙的時候。她說她也真喜歡穿這件連衣裙上班,因為是她自己做的,可她每次穿 去他總要打量一番。有一次,她更衣出來,他又那麼看她,還說請她出去吃晚飯。 她於是去了。 不,她說她拒絕了,她要去托兒所接小孩,她不能把孩子晚上扔在家裏不管。他問 她是不是她丈夫晚上不讓她單獨出門?她說不是,但她出去走動也多半帶著小孩,況且 不能太晚,小孩子要早睡覺。當然她並不是晚上一個人沒出去過,讓丈夫看一會孩子, 總之,她不能問他晚上出去吃飯。有一天,他又請她第二天午間休息到他家去吃中飯, 讓她嘗嘗他燒的四喜九子,他拿手的好菜。 她又拒絕了。 不,她先答應了。可他又說希望她穿那件毛藍布的連衣裙來。 她答應了? 不,她沒有答應而且說她不一定去。但是第二天,她還是穿著這件連衣裙去上班了。 中午休息時跟他去了他家。她不知道這連衣裙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她只不過拼接上兩塊 絲綢,那條印花的絲綢巾單看甚至有點俗氣,她只不過把那整塊的圖案裁開拼接在胸前 和腰身上,就有點特別。她並不認為她身上的線條怎麼好,她丈夫開玩笑都說她過於扁 平,缺乏性感,難道一穿上這連衣裙就真那麼好看? 你說問題不在於連衣裙。 那在於什麼?她說她知道你要說什麼。 你說你沒說在於什麼,總之不在於連衣裙。 在於無論她穿什麼她丈夫都無所謂,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她說她並不想引誘誰。 你連忙否認你什麼也沒說。 她說她什麼也不說了。 你說她不是要找人談談?談談她的苦惱?她那位女朋友的苦惱?你讓她繼續說下去。 她不知道還說什麼好。 說四喜九子,他拿手好菜。 她說他全都事先計畫好了,他妻子出差不在。 你提醒她原本不是看他妻子而是去吃飯,她應該估計到他妻子不在,只是不該加以 提防。 她承認是這樣的,越提防心裏壓迫越大。 越發控制不住自己? 她沒法抗拒。 在他看她連衣裙的時候? 她只好閉上眼睛。 不願意看見她自己這樣失去理智? 是的。 不願意看見她自己也一樣瘋狂? 她說她都糊塗了,她沒想到弄成這樣,可當時她知道她並不愛他,無論從那方面來 說。她丈夫都比他強。 你說她其實誰都不愛。 她說她只愛她兒子。 你說她只愛她自己。 也許是,也許不是,她說她後來走了,再也不願單獨見到他。 但還是見了? 是的。 也還約在他家? 她說她想同他說個清楚—— 你說這說不清楚。 是的,不,她說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瘋狂? 別再說了!她煩惱透了,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講這些,她只想這一切趕快結束。 你問她如何結束得了? 她說她也不知道。 41 我到這裏的時候,兩年前他已經死了。他當時是這遠近上百個苗寨裏還活著的最後 一名祭師,數十年來卻沒有再做過那麼盛大的祭祖儀式。他知道自己歸天的日子不遠了, 還能活到這高齡,全仗他以往祭過祖宗的緣故,眾多的魔鬼才不敢輕易傷害他。他怕哪 個早晨要是起不來,就過不了那個冬天。 他乘腿腳還能活動,那除夕夜,扛上堂屋裏的方桌,從屋門口的石階上下來,擺在 自家的吊腳樓前。肅瑟的河灘上沒有一個人影,家家關門閉戶都在屋裏吃年飯。他們如 今即便祭祖先,也同辦年飯一樣,弄得越來越簡樸。人是一輩一輩衰弱了,這已無可挽 回。 他擺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還有鄰家送來的一碗牛雜碎,在桌子 底下再擱一個紮好的糯穀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氣。然後才 爬上石階,回到屋裏灶堂夾來一塊炭火,緩緩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煙子黛得他幹 澀的老眼流淚。終於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著實咳嗽了好一陣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 酒,才壓了下去。 對岸蒼山頂上的一線餘暉消失了,河面上晚風嗚咽起來。他端息著在桌前的高凳子 上坐下,踩著桌下的糯穀把子,心裏方才踏實,抬頭望著深黛的山脈,感到滲和淚水的 鼻涕有些冰涼。 他當年祭祖的時候,得二十四個人供他調遣,通師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二人, 司禮二人,長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龍文二人,傳達二人,損飯團數人,多大 的排場,少則宰牛三頭,多達九頭。 祭家主人光為了酬謝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樹,七缸。第二道,抬 鼓進洞,八缸。第三道,攔鼓進寨,九缸。第四道,繃鼓,十缸。第五道,殺牛祭鼓, 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這都有規定。 他做最後一次祭祖的時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個人為他抬米飯和酒菜,那是什麼 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結啦。想當年,就這宰牛前為撥正牛毛的旋窩,先得在場上豎起五 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換上新衣新褂,吹起蘆裏,打起鑼鼓。他身穿紫色長袍,頭上戴著 一頂紅絨帽,衣領裏再插上大鵬的翎毛,右手搖起銅鈴,左手拿著大芭蕉葉做的答子, 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長在沙灘, 跟媽涉水, 隨爸爬山, 同螞作爭祭鼓, 同螳螂搶祭筒, 去三坡打仗, 衝殺七沖灣, 你打勝螞炸, 殺死螳螂, 搶得長商, 奪得大鼓, 拿長簡祭媽,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銀, 你駝四旋金, 你跟媽去, 你隨爸行, 進到黑洞, 去踩鼓門, 你跟媽守山坳, 你跟爸看門問, 不讓惡鬼把人害, 不許邪魔進宗房, 讓媽千年安靜, 讓爸百輩溫暖。 人這時便將麻繩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牽了出來,穿上新衣的主人家 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聲唱頌中祭家的男主人於是手執梭標,追牛刺殺。爾後,這 家人親屬中年輕後生們一個個接過梭標,在鼓樂聲中,輪番衝刺。牛繞著五花柱噴血狂 奔,直到倒地斷氣,眾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盡歸他祭師所有。好日子現今徹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點稀飯。他畢竟過過那好日子,如今卻再也沒人來伺候。 後生意有了錢,也學會嘴上叼根帶嘴子的香煙,手裏提個吱呀亂叫的電盒子,還帶上那 鬼樣的黑眼鏡子,那還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覺得淒涼。 他想起忘了擺上香爐,可再進堂屋裏去取這石階上下還得兩趟,便把香在柴火上點 著,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鋪一塊六尺長的青布,糯穀把子要放在青布 上。 他踩住糯稻把,閉上眼睛,看見了面前一對龍文,年方十六的妙齡,都是寨子裏最 姣美的小女子,那兩雙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樣清亮,說的還不是漲水的時候,現今這 河一下大雨就變得渾濁不堪,兩岸幾十裏地以內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樹。那起碼要 十二對不同的樹木,一樣長,一樣粗細,白水得是青杠,紅木得是楓樹,青杠木剁出的 成銀,楓樹才能剁出金。 走呀!楓樹鼓爸, 走呀!青杠樹媽, 隨楓樹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處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師抽刀出鞘喲, 抽刀來劇木, 拔櫻來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幾十把刀斧徹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數,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對龍女這時候 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內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別叫骨根斷, 不許種子滅, 生七女靈巧, 生九男英俊。 一對龍女,兩雙目不轉睛。烏亮的眼仁,他全看進心裏,重新有了欲念,生出氣力, 仰天高頌,雄雞便幄幄叫了起來,雷公在天上打閃,沒頭沒腦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 的豆粒蹦蹦彈跳不已,啊,高高的銀髮冠,沉沉的銀耳環,炭火上的銅盆裏熱氣蒸騰, 淨手再洗面,心裏好喜歡,天神也高興,放下了天梯,媽爸才下來,引鼓當當的響,穀 倉打開,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裝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貴喲,媽祖的 靈魂才下來,都膨脹啦,九個木桶蒸蒸冒熱氣,白花花的米飯喲,大家都來做飯團,起 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隨後跟,前前後後緊跟上,鼓師隨後來。 去浴富貴水! 去淋發財湯! 富貴水育子, 然花雨生兒, 于判、像芭茅, 後代像魚蔥, 都來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飯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請天神來領, 請地鬼來吃, 鼓主才揚斧, 祖宗才拔劍, 超渡老祖輩, 追念親生母, 來鑿一對簡, 來造一雙鼓…… 他高聲唱頌,使盡了氣力,那蒼老的聲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風中嗚咽。他喉嚨乾渴, 又喝了口水酒,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靈魂隨著他飄散的聲音已經出竅。 那黑沉沉空蕩蕩的河灘上哪還有人能聽見,幸虧一個老婆婆開門潑髒水,似乎聽見 人聲嗚咽,這才見河灘上一堆火光,以為是來打魚的漢人。漢人如今到處亂竄,只要有 錢可賺。她關了房門又一想,漢人苗人這除夕夜裏一樣要過年,除非窮得沒法,莫非是 流浪要飯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飯端出門,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認出了方桌 邊上的老祭師,便呆呆站住。她家老頭見房門敞開,冷風往裏直灌,起身要去關門,才 想起他老伴剛才說要給叫花子送碗飯,不見回轉就也出來看看,尋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 了。然後,先是這家的女兒,再是這家人的兒子,都出來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還是 這後生在鄉里小學校念過幾年書有點主意,便上前去勸說: “你老人家這冷天夜裏別受風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著清水鼻涕,並不理會,依然閉目吟唱,沙啞的聲音在喉嚨裏顫抖,含糊不 清。 之後,別家的屋門一扇一扇開了,有老媽媽也有老頭子,還有跟米的後生小意,一 寨子人陸陸續續都仁立到河灘上。有人於是想起回屋裏拿了些糯米飯團子,也有提了只 鴨子,又有端來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還有人拎來了半片豬腦殼,都擱到他跟 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過……”老人喃喃呐呐。 有個水妹子一時感動了,跑回屋裏抱來一床準備陪嫁的人造混紡毛毯,披在老人身 上,用花手帕子給他擦了擦鼻涕,說: “老伯伯,回屋裏去吧!” 後生們也都說: “幾可憐的老人呀!” 楓樹的媽,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會報應的呀!老人的聲音只能在喉嚨裏滾動, 涕淚俱下。 “老伯伯,決不要說了。” “快回屋裏去吧。” 後生們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這裏——”老人掙扎,終於喊出聲來,像個任性的孩子。 有一個老媽媽說: “由他唱吧,他過不了這個春天了。” 我手頭上擺著這本《祭鼓詞》,是我結識的一位元苗族朋友記錄翻譯成漢文的,我寫 下這一則故事也算是對他的答謝。 42 那是一個大晴天,天空沒有一絲雲,蒼穹深遠明淨得讓你詫異。天底下有一座寂寞 的寨子,一層層吊腳樓全在懸岩上支撐,遠遠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掛著個蜂巢。那夢 境是這樣的,你在山崖下轉來轉去,怎麼都找木到去那裏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誰知 又繞了開去,來回盤桓了許久,最後只好放棄,隨便循一條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終於 消失在山崖背後,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腳下的這條路通往何處,況且你本來就 無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環。你這一生原本就沒有個固定的目標。你所定的那些目標, 時過境遷,總也變來變去,到頭來並沒有宗旨。細想,人生其實無所謂終極的目的,都 像這蜂巢,棄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頓亂咬,不如由它掛著,觀賞一 番,也就完了。想到這裏,腳下競輕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風景可瞧。 兩邊都是楊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節,等結的梅子成熟,你還不知身在何處。 梅子等人?還是人等梅子?是一個玄學的題目。這題目有許多做法,而且盡可以無窮無 盡做下去,梅子照舊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說,今年的梅子並非明年的梅子,人 也今是而昨非。問題是如今果真是?或許不是?這判斷的標準又從何而立?讓玄學家去 談玄,你只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渾身冒汗,卻突然來到這寨子腳下,望著寨子裏的陰影 心裏也生出一片蔭涼。 你全然沒有料到,這一幢幢木樓一根根腳柱下,長長的石級竟坐滿了人,你只得走 在他們盤坐的腿腳空隙中間。沒人看你,全低著頭,輕聲啼哺呐呐,背誦經文,看來都 很憂傷。前去的石級隨著巷子拐彎,兩邊的木樓七歪八斜,相互支撐住一幢也倒不了, 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 這些坐著的老人一個挨一個,也是這樣,只要推倒其中一個,就會像小孩碼著玩的 骨牌,一倒全倒。你沒敢去推,怕會是一場災難。 你小心翼翼,下腳在他們盤坐的精瘦的腳踝之間。他們都穿的布縫的襪子,裹住雞 爪一樣的腳掌,木樓在他們的呻吟之中也發出格吱格吱的響聲,叫你弄木清響的是木樓 還是他們的骨節。他們還都患有老年痙攣的毛病,搖擺身軀叨念的時候,頭也總顫個不 停。 這巷子彎彎曲曲,沒有盡頭,連兩邊的石階上也坐得滿滿的,全穿的青灰色訂了補 丁的衣裳,那是一種陳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樓的欄杆上垂掛下一條條晾起的被單和粗 夏布做的許多蚊帳,沉浸在悲哀中的這些老人便顯得越發莊嚴。 他們喃呐聲中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像貓爪子一樣刺痛了你,還抓住你不放,吸引你 不斷前去。你無法確定這聲音來自何處,見一家人門前吊著幾串黃的紙錢,煙香從掛著 簾子的門洞裏飄逸出來,一定是什麼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難,人一個緊挨一個,越來越密集,簡直無從下腳,生怕踩到哪 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從盤根錯節老樹根樣交錯的腿腳之間,撿 那麼點能跪下腳尖的空隙,屏住氣息,一步一步倒騰。 你走在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哪怕抬一下頭。他們不是纏的包頭,便蓋的布帕子, 你也看不見他們的臉面。這時候他們齊聲唱了起來,你仔細聽,漸漸才聽個明白。 你們都來喲,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陰間裏撒下米, 有事要你們來擔起。 那領唱的尖聲就來自你身邊石門檻上坐著的一位老太婆。她稍許有些特別,肩上搭 著塊黑布,把頭整個蒙住,一隻手哆哆嘖嘖直抖,拍打膝頭,身體悠悠緩緩,隨著吟唱 前搖後擺。她身邊地上放了一碗清水,還有一節裝滿了米的竹筒和一疊四方的粗糙的草 紙,草紙上鑿打的一行行小孔。只見她手指在水碗裏每沾一下,便掀一張紙錢散向空中。 不知你們幾時來, 不知你們幾時去, 去大地盡頭, 東坡那邊, 都坍哎,都坍喲, 殺人不要半領米, 救人不要半毫分, 有苦有難都得救喲, 請你們都來齊! 你想繞過她,又怕碰到她肩膀,這身軀一推就倒,只好撥開她的腳踝,她卻突然尖 聲大叫: 都丹喲,都丹依, 筷子細的腳, 頭有鴨籠粗, 他來才快當, 他講才算數, 請他快快來, 叫他莫耽誤! 她一邊尖叫,一邊居然緩緩站起,朝你舞動手臂,一雙雞爪樣的手指伸向你,直在 你眼前唬弄,你不知哪來的勇氣,擋開她手臂,撩起她黑布蓋頭,裏面竟是個乾癟的小 臉,雙沒有目光的眼窩,深深陷進之,嘴皮子張開卻只露出一顆牙,似笑非笑,叫著還 又跳。 五花紅蛇到處遊, 老虎豹子都出動, 山門呼呼在打開, 都從那石門來, 四面八方都喊全, 一個一個都叫齊, 快快去救那落難的人! 你企圖擺脫她的糾纏,可他們都緩緩站了起來,一個個乾柴樣的老人團團把你圍住, 一片顫抖的聲音跟著叫喊: 都丹依,都丹喲, 快快開門請四方, 寅時請卯時到, 請到雷公電母, 得馬共騎, 得錢共用! 眾人一起撲向你,沖你吼叫,聲音又都憋在喉管裏。你只得推開他們,一個一個嗡 然倒地,紙做的那樣輕飄,無聲無息,周圍便一片死寂。你頓時也就明白,那門洞布簾 子背後,鋪板上躺著的那人正是你自己。你不肯就這樣死去,翻然要回歸人世。 (全文完 此文章原載于文化中國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