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社會風波
在人口异常稠密的中國,一個大家庭擁擠地住在一起,難免會發生口角。你問
鄰居:“你家有多少人?”他會回答:“十好几口吧。”你問:“所有的東西都是
公有嗎?”最普通的回答是:“是的。”十五或二十口人的大家庭,大概有三、四
代,全靠一個商號或一塊土地生活,收入都歸家庭公有,所有家庭成員的消費也由
公共財產滿足。兄弟們為大家庭奮力勞作,而作為家庭重要成員的妯娌們,卻很難
團結在一起。她們年長的欺壓年幼的,年幼的嫉恨年長的。每一個都竭力想使自己
的丈夫覺得,他在大家庭里是最吃虧的。
家庭不和睦總是由年輕一代引起的。哪個社會能承受得起這种生活條件的壓力
呢?西方秩序良好的家庭也不足完全沒有這种矛盾,更何況复雜嚴密的中國家庭呢
?人与人之間存在著大量的分歧,就像人們的動机与興趣一樣。金錢、食物、衣服
、孩子,以及他們往日的口角、雞零狗碎的小事,都可能導致糾纏不清的爭吵。
漢語中有個极不可思議的詞,通常表示發火的意思。英語中委婉地譯為“憤怒
的物質”,這個詞就是“气”。在中國的哲學与現實生活中,它是最重要的概念之
一。一個人憤怒了,气就產生了。中國人認為,“憤怒的物質”和人体系統之間有
著十分緊密的聯系,強烈的憤怒會導致各种疾病与不适,如失明、心臟功能衰退等
等。中國大夫問病人的第一個問題通常是:“什么事又惹你生气了?”在中國,富
有經驗的西方醫生也樂于相信,气的确會導致中國人所說的那些疾病,下面的例子
非常能說明問題:山東中部山區里的一個人,他有個老婆和几個孩子,其中兩個還
很小,1889年10月,他的老婆死了。這使他感到非常生气,他自己解釋說,這并非
因為他特別依附老婆,而是因為不知道如何照管孩子。一气之下,他抓起一把剃頭
刀,在自己的肚子上狠戳了三個大口子。他的朋友用棉線把傷口縫了起來。六大后
,他再次生气,又把口子撕開了。不過,他那可怕的傷口居然愈合了。六個月之后
,他已能夠步行几百里到一家外國醫院去接受治療。傷口大部分已經長好,只剩下
一個小 管,然而腸子的功能已經紊亂。前面我們說過,中國人富有生命力,這也
是個典型的例証。
中國人喜歡大聲喊叫地命令或批評別人,這一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似乎難以徹
底改變。對中國人來說,用正常的語調規勸別人,不時停下來,听一听對方的回答
,從心理上几乎不可能接受,他不能不喊叫,不能不插嘴,毫不客气,如同一條興
奮的狗,非叫不可。
在東方,中國人的辱罵藝術已發展到登峰造极的境界。爭吵一開始,罵人的話
就像污水一樣噴涌而出,在這方面,英語望塵莫及,其刻毒与持久,令人不由想起
倫敦畢令奇街的賣魚婦。哪怕最細微的摩擦,都會引來滔滔不絕的辱罵,就像兩根
電線一碰,馬上就會產生電火花。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男人女人,無論哪一社會階
層,情況都一樣。人們普遍抱怨女人罵人比男人更惡毒,更持久。俗語說:女人不
裹腳,舌頭利如刀。父母常在孩子呀呀學語時,教他們用土話罵人,并把自己被孩
子罵當成最大的樂趣。罵人己成為中國人的第二天性,廣泛地存在于社會各階層中
。文人及各級政府官員,甚至最高層官員被激怒時,都會像他們自己手下的苦力一
樣隨意罵人。普通百姓在街上相遇,甚至以罵人的活來打招呼,這可以表明他們之
間關系的親密。
西方人的咒罵,聲音不高,但能令對方痛人肺腑。中國人的咒罵若聲音不高就
毫無意義。英語中的詛咒是帶翅的飛彈,中國人的詛咒是肮臟的皮球。他們罵人的
話大部分被視為一种咒語。一個人發現自家田里的谷穗被人掐了,就會在村子里高
聲喊罵那未知的賊——盡管經常有怀疑對象。人們認為,這樣做有兩种作用:第一,
可以告訴眾人,他已惱怒了。罵人能讓他發泄一下。第二,罵人還可以防止再次被
偷。偷東西的人在暗處,(理論上)听著對他的可怕的詛咒,雖然一般不會被發覺,
可他畢竟不能保証。被偷的人可能很清楚是誰干的,但他更樂意在大庭廣眾之中謾
罵,作為對偷東西人的正式警告:他已被發覺或被怀疑,以后最好不要再做。假如
被偷的人過于被激怒,這顯然就是在聲明:他要報复。這就是中國的罵街論。不過,
他們坦率承認,這樣做不僅不能防止被偷,而且也不能防止再次被偷。因為在眾多
的人當中,小偷不一定知道自己被罵了。
女人比男人喜歡罵人,她們經常爬到平房頂上,扯著嗓子叫罵,一連几個小時
,有時直到嗓子嘶啞,方才罷休。在一個有社會地位的家庭中,倘能制止,是不會
出現這种行為的。但是中國与其他地方一樣,婦女一旦被激怒,是最難約束的。一
般情況下,罵街很少有人注意,或者沒人理睬。有時會在巷口遇到一個男人,或在
屋頂上發現一個女人,已罵得面紅耳赤,周圍卻一個人影也沒有。如果天气較熱,
他(她)拼命叫罵一陣之后,會揮著扇子休息一下,再繼續叫罵。
中國人吵架吵到一定程度,不動手就不能收場。在歐洲南部旅行的英國人發現
,他們打架時將拳頭從肩膀處擊出的習慣,令拉丁民族十分惊奇。中國人和他們一
樣,從未受過拳擊訓練,即便學過,也是不倫不類。他們怒不可遏時,首先是抓住
對手的辮子,盡力扯他的頭發,這也是他們最主要的手段。倘沒有第三者加入,雙
方又都沒有其他武器,這樣的“戰斗”十之八九,僅僅是一場扯辮子比賽而已。
中國人的爭吵,也是對罵比賽。比賽聲音的高低,結果除了嗓子喊破之外,沒
什么嚴重傷害。中國极少有人對交戰雙方火上澆油。我們只見過“戰斗”發生時,
很快有人挺身而出,充當和事佬——這也是我們一直期望的,他們通常有兩、三個
。他們將叫罵的人拉開,好言相勸。但叫罵的人一旦發現自己處在和事佬的安全保
護之下,就會罵得更凶,可他心里卻很謹慎,對方有人准備僵旗息鼓時,他也明智
地逐漸收斂,這無疑對雙方都沒有坏處。中國人即使在最憤怒時,仍非常理智,不
管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都不會忘記這一點。誰見過吵架的人轉而扭住勸架的
人,責怪他多管閑事呢?那可是緊要關頭。中國人憤怒時,仍渴望和平——在抽象
的意義上——只不過在自己的具体事情上,難以實現罷了。和事佬勸解他們,几乎
總是扯走好斗的一方,后者則邊撤邊罵,表示對對方惡毒的蔑視。
中國人罵人,非常令人難以理解,他們并不揭露對手實際的過錯,而勿宁污辱
他的祖先,嘲笑他卑賤的出身。被罵的人則認為這是對自己尊嚴的嚴重傷害,其原
因不在于是當著別人的面,甚至不在于自己被罵,而在于罵他的那些話令他太丟)
“面子”了。罵人者感到自己做得不對,也不是認為自己的行為不光彩,有失身份
,而是認為自己不該在那個時候、用那种話罵對方。
幸虧中國人沒有隨身攜帶武器的習慣,假如他們隨身帶著手槍,或像從前日本
的武士,佩著劍,真不知他們發起火來,會釀制多少慘劇。
中國人一旦覺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會馬上气得暴跳如雷,失去控制,据說有
個人,請求一位有經驗的老傳教士為他施洗,遭到了委婉的拒絕。于是,他就拿著
刀子,逼迫老傳教士為他舉行儀式。幸好大多數初做修士的人對這种憑暴力進入天
國的方式不感興趣,可是這條原則普遍地存在于中國的社會生活中。一位乞討的老
太婆,遭到了拒絕,會躺倒在你的馬車前。要是被你的車軋了,她就要謝天謝地了
,因為現在她有理由要你永遠贍養她,為她養老送終。筆者住的那個村子里,有個
老潑婦,盡管鄰居們樂于幫助她,可她總不滿足,經常以自殺相威脅。有一次,她
終于跳進了池塘里,想淹死自己,卻發現水只能沒到她的脖子,她怎么也不能一直
把頭沒在水里,結果惱羞成怒,對全村人破口大罵。不過,她第二次跳的時候,村
民們答應給她更大的幫助。
中國人有冤無處訴時,常常私了。比如婆婆過分虐待儿媳婦,法律管不著,社
會習俗又認可,就要靠儿媳婦的娘家去討公道。這時,若遭拒絕,肯定會發生一場
戰斗。如果沒遭拒絕,但施虐者逃之夭夭,娘家的人就把她屋子里一切能打碎的東
西,全部打碎,像鏡子、水罐之類的。出完气之后,揚長而去。假如婆家人事先知
道了風聲,就會先把那些東西搬到鄰居家里。据中國的一家報紙說,北京曾發生過
這么一件事:一個小伙子和一個漂亮的姑娘訂了婚,結婚時,卻發現娶來的是個又
老又丑的姑娘,而且還是個禿子。失望的新郎勃然大怒,狠狠地打了媒人一頓,大
罵那些騙于,并砸毀了新娘的所有嫁妝。在這种情況下,任何一個中國人,只要有
膽量,都會這樣做。“怒气爆發,總會平息,這就要看“和事佬”的了——他們在
中國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可非同小可。這些重要的人物都熱衷于和平,即使事不關己
,也會主動出面,兩邊勸慰,促使雙方互相謙讓,協調一致。
社會糾紛不能用普通的方式解決時,或者說當事人怒气太盛,無法發泄時,就
要打官司了。在中國,打官司是件大事。极度的憤怒會使人失去控制,大吵大鬧,
最終決定將冒犯者告官,以求“法辦”,在西方,這是魯莽的做法,在中國,完全
是發瘋。中國有些格言,明确表明,宁死也不愿打官司。狗被別人打死,乃小事一
樁,我們會笑置之。可一位中國移民的狗被打死之后,卻聲明要告到法院。他的朋
友問他:“一條狗能值几個錢?”他說:“狗系(是)不及(值)錢,可那家伙太
狠了,他要賠我全价。”西方的法庭宁愿以高价拒絕受理,可在中國,它會導致兩
敗俱傷,并結下世仇。不過,雙方通常都會找些說情的人。這种人無處不在,价值
也無可估量。他們的參与使成千上万的案子在審判前就了結了。我知道一個小村子,
住著上千戶人家,已經几十年沒人打過官司了,究其原因,原來是當地衙門中一位
有地位的人物一直在制約著他們。
*据來自北京的報告,現在的皇帝并不喜歡為他選擇的妻子。太后作出的選擇
常常与皇帝的意愿相違背,令他很不滿意据人們私下里說,宮庭中的婚禮情況与民
間相似,“上行下效”嘛。
一個复雜如中國的社會机器一定會經常咯咯作響,在巨大的壓力下扭曲變形,
可中國社會卻一直安然無恙。這些壓力并沒有使中國社會破產、毀滅。中國的政治
机体也像人的身体一樣,存在著大量的潤滑液囊,在最需要時。最需要處,往往會
及時滲出一滴來,加以潤滑。愛好和平的品質使每個中國人都成為有价值的社會分
子。他們熱愛秩序,尊重法律,甚至在不值得如此時仍惜守不渝。所有支那民族中
,中國人是最容易統治的,只要統治方式符合他們的習慣。當然,其他文明,在很
多方面或大多數方面,都优于中國。不過,能像中國社會這樣承受如此之巨大壓力
者,大概寥寥無几,其中,最為功不可沒者,當數那些和事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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