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美的注视

(张炜)


  自七十年代末中国的艺术获得再生以来,艺术家们历经了极为独特的一个过程。这期间有复苏的亢奋,也有忧郁和消沉,甚至包括了神话般的传奇。当我们的脚步匆促地跨入九十年代的初冬之门,环顾往昔的朋友时,竟默默地压住了一个惊叹。仅此而已。前面时未曾踏过的一层薄霜。你收紧了背囊走过去。
  挚爱的幻想,沉迷和热情,都无一例外地带来了误解和不切实际的期待。没有那么多的斑斓,也没有那么多的同志和战友,冬日终于送予了一个冷静。这对于一副燃烧着诗情的心胸、对于渴念和急切的双目,的的确确是太重要了。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在茫茫的跋涉之途上仍然存在的人。我注视着他尘埃中的身影,相信他永远不会消失。不久以前我们还期待着一条通衢大道的浩浩荡荡,现在看这种幼稚的想念多么虚妄。他一人向前走去,享受着那份孤独与骄傲。他的背影传递了一种讯息,安慰了众多的关切。
  我们只是默默遥视,却无法伴你同行。
  他是如此独特而真实,以至让人感到了稍稍的陌生。他让人强烈地认定他只是他自己,是“这一个”。而通常在大街上、在所谓的“知识界”,我们看到的面孔都似曾相识。
有时,我们对于真正的奇迹也可能熟视无睹。无一例外的平庸、虚张声势的引诱,早已磨掉了我们仅有的一丝好奇心。艺术和精神之域的荒芜与堕落是这样的自然普遍,已经来不及痛心。所以当他出现在视野之中,当他在那条道路上摇动着颀长的身影时,也未必使多少人惊讶。不过真实总会显露,才华必将展示,我们于是结识了一个熠熠生辉的名字,走进了他不同凡响的艺术世界。
  时代的步履有时是轻快而紊乱的,狂喜往往与巨痛接踵而至,刚刚苏醒又迎接了迷茫;绝望和呻吟,祈求和追念,一块儿积压在敏感脆弱的神经上。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前来告别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同时告别了一个质朴而坚定的人生。就在这样非同一般的时刻里,我曾留意了一下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专注,并且流露着独特的坦然,内心的纯美。
  这双眼睛在悄悄启示:对于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言,他的时代来临了。
  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他走到了一个唯有依仗心灵的年代。这样的机会并非是经常遭遇的,它在一拨一拨人面前溜掉了,但有人却可以伸手将其抓住。抓住它就是抓住了自己的历史。他已步入中年,他在这样的年纪里越来越能感悟到人生的诗意。像儿童一样满目新鲜,像老农一样终日劳作,就凭着这一份毫不掺假的淳朴,一步一步走向了辉煌。
  他的艺术的魅力当然来自他这个人的魅力。与他在一起,你会发现生活原来仍然兴味盎然;作为一个人,他的不易重复的“内容”、冲动的真切和幻想的烂漫,都能让人时时感受一种人性的深度。他的勇敢是具体的,他的刚直和正义也罗列在生活之中。他把这一切都凝入了诗章。
  我常常在他的作品面前压抑着激动。我只是默默感受它传递出的复杂而单纯的精神。真实的理解仅仅还一个无言,我无法阐述一个生命、一个飞跃的精灵。但我确信我可以与之沟通,用目光抚摩纸页上的润泽。
  即便是萧条之季,艺术界也仍旧拥挤不堪。由于诗的境界需要心领神遇,所以这儿也极易混迹。招摇的骗子衣冠楚楚,只无法掩去笔下的粗鄙。对于一部分人而言,具有残酷意味的是艺术需要才华,还需要一种道德基础。有的隐匿下来叮蛀艺术之树;有的逃窜了,却依然留下一丝狐臭。正是在如此的情势之下,我愿意给予真诚和艺术双重的赞美。
  我相信这样的历史:喧嚣遮不住沉默,夜色里闪烁着目光。在恍惚和盲从的潮流里,人的心性仍在追寻原则。
  我由此面对他和他的笔声声自问: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接受了什么、又为什么而怦然心动?当然不仅是灵性与才情、也不仅是色彩。它让我难以诠释。好象技术性的深刻已经消解,一片斑斓也在远逝。逼近了的只是人的力量与自尊、它的不屈的证明之心、对美的忘我的追求探问。他似乎在求得一次理解,去包含人生的全部奥义……对于他和我而言,原来这会儿美是一种原则。
  在诸种艺术之中,诗同样极易与凡俗融合又极易与之隔膜。当它褪掉了血性时,也就流入了凡俗。诗人仅仅是使用语言的战士。所以从战士的角度去揣摩,就不难读到它的纯粹和痴迷、他的燃烧的激情。
  我一次次地展开他的书,并深深地知道,我展开的是一个战士心灵的长卷……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六日

《纯美的注视》——张炜著——上海远东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