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行进



Siegfried

  在一个灰尘也疲惫懒散的日子里,时间们无聊得在空中打转,随便抓哪个
下来都会觉得它们无色的油腻形状让人心烦,而《追忆似水年华》只看了第一、
二部,我却已悄悄决定把久埋在内心的一颗树种萌发出来:想想西藏将会在十
几日后变成身边的一块真实的土地,我不由自主地感到脚上长出的许多根须正
在从所扎入的柏油马路里努力拔起。咔嚓,咔嚓。
  我睡着走到镜前,仔细观察着里面那两只同时也在仔细观察着我仔细观察
着里面那两只同时也在仔细观察着我仔细观察着……的眼睛,上面的血丝此起
彼伏在灰白的巩膜上,瞳仁在棕色的染着贝纹的圆圈里忽大忽小,似乎里面逐
渐有唐古拉山上的雪沿着山脉向安多飘去。
  天空象一块巨大的放了太多海藻凝胶的暗灰色的果冻,沉甸甸地把青藏公
路压得没了声息,路两旁连绵不止的电线杆木,精赤黑瘦而且僵立不动,雪把
草原上潜伏的一切危险都隐盖了,只在有些地方由于草皮的皱缩而露出泥泞浆
黄惨青的体液来,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路旁有两只死去的羚羊和一些凸起的石块一样倒在那儿,一会儿带着锐利
锋缘的雪花将会覆去它们。黑黑的牦牛象一块块大黑碑石插在雨和草原之间,
动也不动。
  我的脑袋又觉得疼痛起来,高原反应从翻唐古拉山口前就开始了,大脑细
胞极度缺氧,脑神经从脑袋中心向外散布一圈又一圈的又钝又重的疼痛,长途
车厢里那些国民十中有八在抽着各种牌子的香烟,恶心的烟味带着他们恶心的
肺上皮细胞间的气味弥漫在车厢里,我不得不把窗在开大开小间不时调整,于
是窗外的冷空气终于让我得了感冒,如果再进一步发展为肺水肿,那我就离死
不远了,虽然离拉萨也已经不远了。
  始作烟者,其无后乎。
  身体象在没有水的锅子里闷蒸着,一团团燥热和一簇簇寒冷象破败的干棉
絮在体内扑朔,对乙酰氨基酚的药物血峰浓度已经过去了,疼痛正企图把我从
肉体中驱赶出来,在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挣扎中,我发现自己正在后悔到西藏
来,来干什么呢?叶公好龙的故事被传唱了多少年难道还缺你这一事故来做脚
注?
  身边的随身听里放着的,还是那盘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昨天深夜里我
痛醒后听的,想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让空灵的音乐领着我昏浊的肉体在精神
上超脱唐古拉山口那黑得没有生命的夜空。
  但我失败了,面对肉身性顽强而实在的痛苦,再杰出的智慧也束手无策。
凡人的命数,又怎能企盼在命数中解脱?疼痛,是锁人灵魂的铁环所能给予的
最硬提示。
  车外一片漆黑,依稀可以看到近处的山峦,只是它们重复又缺乏灵性的模
糊而又笨重的块面让我觉得反而是车子健康有力的引擎声甚是可爱。
  但是大脑里的管属哲学思维的那些脑神经元却在临死前空前地活跃起来。

问题的提出:
  胡塞尔的意向性结构是逻辑取向的可表达的基础。海德格尔意识到这里有
两个基础:一个是意向性结构,另一个是支持此结构的结构,他命名为
Sein’并将之归为前逻辑范畴,且以一种晦涩模糊的言语来从格式上绕过
严格的逻辑论证。
  这里存在一个问题:逻辑能否用自己研究自己?若是,胡塞尔有理,若非,
则海德格尔有理。
  这个问题是解决上帝是否存在,世界如何可能等疑问的核心。

问题的初析:
  龙树在《中论》第二十五品中写道:“一切法空故,何有边无边,亦边亦
无边,非有非无边?何者为一异?何有常无常,亦常亦无常,非常非无常?
诸法不可得,灭一切戏论。”
  那么,龙树本人的《中论》是否也是戏论呢?
  这里我先要试图廓清逻辑领域的两个集合:一个是面向对象的逻辑领域I,
一个是面向I的逻辑领域II。龙树文本中关于八不理论的话语属于集合I,
而我的那句“那么,龙树本人的《中论》是否也是戏论呢?”属于集合II;
然后我再重复另两个集合:一个是逻辑领域X,并且X=I+II,另一个是反逻
辑领域Y,其中包括直觉、神秘体验,等等。
  罗素和怀特海合著的《数学原理》可以说是由逻辑领域I和逻辑领域II构成
的。
  佛拈花而笑的行为及其构成的意义属于反逻辑领域Y。
  但是有逻辑领域和反逻辑领域的交叉现象存在,这种交叉产生了以下矛盾:
非理性的思想只有通过理性的方法来表达,正如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
最后几节中所说,要求扔掉语言的梯子后对超越的部分保持沉默;再走得远
些,在行为上是中国的禅宗通过参话头这种答非所问的方法来悟出超越语言
的部分。
  可是这样做始终有人提出这么一个问题:逻辑如何在非逻辑部分构造不是它
领域内的东西?比如,人类的理智怎么能够到达上帝的区域?胡塞尔最后的
解决方法是以推算来构造出这是可行的,但显然这是种脆弱的解释。海德格
尔索性就认为这是合理的,并把这构造过程看作是一个良性的释义学循环。
但实际上我觉得以上这种交叉并不发生在逻辑领域I和反逻辑领域Y之间,而
是只发生在逻辑领域II和反逻辑领域Y之间,因为I中的元素不包括非理性元
素,但II中是包括的。
  另外有一个问题就是:逻辑领域I和反逻辑领域Y之间发生了另一种形式的交
叉,即:I的公理前设是非理性的,比如欧式几何和公理化集合论等的前提假
设。
  所以第一种推论是,II由I生,I由Y生,Y由II表达。
  这并不是说在Y中产生I的元素和Y中被II表达的元素一定是相同的元素。
  第二种推论是:I由II生,Y由II表达,II由Z生,Y由Z生,即Z产生X和Y,其
中Z代表事实,且是一种先于理性思考或情感活动的事实。
  第二种推论中引导出的事实不是指怀特海他们的事件,而是和海德格尔提出
的‘Sein’差不多,只是这事实是不可考究的,一加考究,事实就蜕变为我
们日常生活中的世界。
  我或我们的实有只在世界里有意义,但在Z中它们不一定是以我或我们的实有
组织显相的,补特伽罗概念虽然破了实有但仍保留了概念的世界式的组织性,
更进一步应是法我皆空。
  而法我皆空后并不是无,而是不可描述的一种状态,即“亦有亦无,非有非
无”的状态。
  舍尔巴茨基所解释的Nirvana可能与之在修悟层次上是一致的。
……


梦中的行进(2)


  现在窗外又是一片没精打采的风景,阴雨把那曲糊在一个灰无天日的纸
箱中,使得镇上那些民居墙上的旗枪看上去根根萎靡不振。那曲重镇是我去
过的所有城镇中第一个其地图上的绘制要比其实际繁华的地方。
是身体不好,还是心境不好?是景色不好,还是天气不好?
  车到当雄,我已不愿再支撑下去,再说又想看一下纳木错这西藏第一天
湖,就中途下了车,开车的司机个子不大,心眼更小,脸长得象福建肉松一
般,只是因在格尔木始发站跟他论理了几句他便故意车开出当雄县区几百米
外才停下。
  我徒步返回,第一次行走在青藏公路上,青灰而恬静的公路平滑地伸向
远方,山风透明而干净得没有杂质,使我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
  晚上宿于当雄兵站,有定时的灯光和定点的冷水,在行军床上我把自己
裹得象一具木乃伊。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八日,这真是一个昏沉的梦餍。
“对不起,我还是那句话,没有思想的语言交流是没有鱼在游动的水流。”
“你做文学比较的比较基点是什么?”
  夜色浓密,我一时分辨不出回忆里的我的声音和现实中我的声音,倒是
空中有着轻微的脚步声在很远的地方响着,那是瘦狼似的云走在时间上若有
所思。吧里面的光线漫不经心地浮在随便几个什么地方,那些人的轮廓都溶
化在又暗又淡的茶香中,除了她秀美的鼻梁中隐隐列出的爱奥尼亚的石柱以
外。
  “海明威和毛姆的作品我觉得很好。”
  然后两老头鲨鱼般粗糙的脸相在她的声音中慢慢蒸腾而起,柔和的音调
磨不去大理石的坚硬质感,我觉得有一些很小的紫丁香花在桌底和椅腰间迅
速铺开,一枚纯净得和没有一样的水晶在她编贝的清翠绿碎的泉水似的裙褶
中缓缓荡漾开来,我想我是把以后几天在西藏藏王墓得到的水晶和现在的幻
觉拼裁起来了,我知道我把时间之轮弄紊乱了,但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找不
到关于她的任何因缘,Dharma及其有关的所有,此时已成一堆无用的空壳般
的概念。
  每一张纸牌都以奇特的姿势抓住各个人的手心,然后三三两两地不断把
另一只手腕扔到桌面上,然后任由那只手腕象昆虫后足一样优雅而有弹性地
缩回,自己却就此伏桌而睡直至被下一轮的牌局吵醒。
  我看着四人所围的牌桌和打牌的八只手,总觉得这儿的中央还躺着一只
巨大的章鱼,他的每一只触角都在贪婪地吞噬着我们的时间,我觉得我快窒
息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这一事实告诉我还活着,昨晚两粒日夜百服咛看来有效
抑制了感冒和寒热的侵袭,但脑袋还是象顶着孔子读过的所有竹简般的沉重,
我试着晃晃它,就马上明白粥沸腾后沿着锅壁四溢的恶毒用心是为了搞垮锅
子的庄严之相——我上紧脸部表达痛苦的所有肌肉发条,许久才敢松弛下来。
  窗外依旧阴阴郁郁,纳木错方向的云更是在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在给
那儿的所有山峰膜面。犹豫良久,我还是背上包,向着那方向出发了。
  我也许是在撒谎,因为我在当雄镇上逗留许久的原因也许不是天气的原
因而是在决定一件事情:愿不愿意徒步四十八公里,翻山越岭走到纳木错,
并且带上一个说不定随时会爆痛如潮的脑袋。
  天已经有些晴了,湿亮的青草把泥土和公路粗略地用颜色分开,而稀疏
的桥粱把公路和水流粗略地用线条连结,空气中有股力量轻轻打着响鼻在我
脚下不安地踱步,我想由命运决定的自由意志是不可阻挡的,于是我真的出
发了,并把那封信塞进了信筒而不是山缝。
  真是奇怪信为什么总要寄往邮局呢?即使地址和邮票及封口都已俱备,
也可以寄往其他地方的,在开往西宁的火车上,我随着让我思绪象飞天一样
飘摇的定时声响在信纸上信笔游走,而窗外的景色已在火车老熟的呼吸中逐
渐模糊,只有无数如同巫师不眠之眼的点点灯光在忽大忽小的黑布间跳来纵
去,我有时停笔看着这些眼睛,而这些眼睛也看着我,似乎双方都明白这是
格令斯克说过的前定和谐,尽管双方的故事只是在火车车皮外缘上迅速地摩
擦而过,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古语说几世修得同船渡,是很有道理的。
  虽然我的逻辑马上以一个对任何X,总存在x属于X,使得x与我同船渡,
其中X是与我同船渡的对象集合的形式对刚才的古语进行了反驳,但它也马
上发现这只能反驳无条件概率下的几世修得同船渡,而不能反驳条件概率下
的,所以命定的东西依旧让我心旌神摇。
  她会是我的命定吗?
  有一束水晶的折射光线在我眼前倏忽而过,我只闻到一些稀薄的风的味
道,但我知道我还会再次遇到这种奇特的感觉的。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啦啦:你好吗,我正在给你写信,在开往西藏的路上,我是欲下南海的
贫僧而你是那位买舟欲下的富僧,我不说一句话的走是为了让你没法和我说
一句话因为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拍两散更有意思。
  你已按着既定的轨道不折不扣地行进象一头心事重重的驼马走在回家的
路上但我还是不依不挠在天上象一只心神惶惶的赤鸢四处游荡,时间对你而
言已是掰开的石榴但是对我来说它在前方究竟包藏着什么我依旧一无所知,
不过反正命运之弦已经定好时间和力度,上帝已松开了意志的手指,我已被
投入风景中,这已经够了。
  而昨日的丢失会越发清晰。
  在我记忆里我还是那时大学里唯一的巫,但你已不是宓妃,当然现在我
也看不懂那时创作的油画作品里的咒语究竟想唤醒些什么反正你是睡了四年
直到毕业分手时你说你醒了。
  然后我昏昏睡去一直睡到现在,睡眠水平之高竟能在梦里给你写信说我
在去西藏的路上,你相信吗我相信你是不相信的我也不相信但这的确是真的。
  如果我这一去再也不会醒来,你就伙同潘氏夫妇和老猫他们一起为我唱
那首‘LemonTree'吧,虽然我知道你们一块儿唱那音色肯定象电锯刷遍大兴
安岭。
祝好
Yours
Siegfried


  我写完后读了一遍觉得这种意境适合于一片陌生的地方而不是邮局及其所
及的信箱及其所及的取信的手及其所及的情感世界因为我知道那儿除了城市生
活的规与距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它应该就埋在通往纳木错的路上。



梦中的行进(3)


  于是我用心想象着把那封信从邮筒里取出来,结果失败了——因为我刚
才只是想象着把信投了,事实上信还在包里。
  但也许我真的扔了,谁知道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写过了。这就
够了。
  我在走着,两条腿间隔地与公路印合,还拍了不少藏民的照片,他们和
这地方生长的所有生命是如此的相似,让我感到人为地追求天人合一是多么
地可笑,城里人在死皮赖脸的生存间隙中瘫作一堆哭吟几声田园将芜胡不归
后,又会义无反顾地再次返入他熟悉的紧张生活:这是另一种无可奈何的宿
命。
  横截公路的水流越来越多,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片纵横交错的溪流,路
消失了。
  一个小藏民竭力比划着要我让他带路,我偏不想让他赚钱,在溪流间几
番左跳右纵后,终于决定一脚踏入水中,水过足踝,再踏一脚,水及小胫,
拔足登岸,双脚站定,回视那个起初幸灾乐祸的小藏民,此时那张脸有着我
所见过的最惊沮的表情,就象有无数根粗细不一的面团在眉梢眼角嘴侧同时
重重地往下一垂,然后就此整个身形定格不动作化石状,一会儿他就不知气
化到哪儿了。
  然而开心了半小时后,我在一条水深过胯的溪河中被急速的水流冲倒,
等我蛮命扑到对岸上时,腰下已尽湿,照相机把水装入所有它能装的地方,
而太阳则高高兴兴地在天上嘲笑着我的鲁莽,不过我也高高兴兴地嘲笑他没
看到我淹死的结局。
  我继续前行,感觉着水汽在慢慢地蒸发,一小时后我注定遇见了他。
尼玛才仁你现在好吗,听着随身听还开心吗,你向我打招呼时我就能感
觉到我会住在你的帐棚里,一边烤火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听着时间滴滴嗒
嗒地在尖角的棚顶上碰落。
  我现在挺好的,那些音乐真好听可是我就不知道日本人在唱什么,但还
是很好听,我看见你一个人背着包走,我就能感觉到你会住在我的帐棚里,
一边烤火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听着时间滴滴嗒嗒地在尖角的棚顶上碰落。
你知道吗在你家过夜而不是在通往纳木错的路上露宿看来是老天的安排
谁也勉强不了,我静静的躺在硬板的山地上,让黑夜一团又一团地填满我的
睡眠。
  我真开心老天安排你在我家过夜而不是在通往纳木错的路上露宿,纳木
错那儿下着雨非常冷而且没有棚子住,你睡在我身边可睡得好吗?
我睡得很好但头还是晕,清晨醒来看见你外婆贝玛哈果在捣着酥油,蒙
蒙的天光下斑玛烟色青青,她身体健硕有力,手掌骨节粗大,身上佩玉琳琅,
而酥油桶颀长结实,默默地响应着粘稠的牛奶在桶内艰难的流动,她低低哼
着曲子,细细的音调绵缕不绝,随着她起伏的身影一阵一阵地散发开去。
我们藏民都喜欢一边工作一边唱歌你还记得昨天教你的那首《罗布林卡》
吗。我们再来唱一遍好吗。“Lasanobolinla,nobomindumalasong,
chuxiayexienobonobomennakanlayin.Jahalarduojieding
lenobomendumasong,jawadengzinjaconobomennakanla
yin.”
  尼玛才仁你知道吗我是有名的音盲但我还是努力记下了曲谱我会把这首
歌颂达赖喇嘛的歌到我上海的朋友间传唱的,不管达赖十四他们和中国政府
有什么天大的仇恨反正只要你们爱戴的领袖我就也要尊敬。你知道吗当我看
见你们家族所有人一个又一个双手捧起那本印有达赖头像的书恭敬地叩向额
前时我就感到汉族可能在什么时候对藏族犯下了什么可怕的错误,这种错误
和当年美洲殖民者在不是他们的土地上屠戮戕杀印第安人的生命和文化在性
质上是一样的。文化的碰撞有时是不得不伴随着血与火的洗劫但文过饰非则
又是另一回事,这世界上相对在文化科技及国力方面领先的民族有什么可以
自称为正当的理由去干涉相对落后民族的进化进程呢?凭什么就能让现代文
明可以为所欲为的用拉马克的用进废退学说来为自己辩护呢?世界上的动植
物每年都有大量的野生种属彻底消失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直到有一天只剩
下一种生物及其豢养的其他生命种类,那么是不是在文化上这种生物也打算
在其种属内部如此运做呢?直到剩下一种统治全球的文化,是大和文化,华
夏文化,恒河文化,还是条顿文化,美利坚文化,俄罗斯文化?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反正我和你是珠玛,最好的珠玛,珠玛,就是朋友的
意思。对吗?
  对,我们是珠玛,最好的珠玛,尼玛才仁,你多大?
  二十七岁。
  有孩子了吗?
  没有。
  结婚了吗?
  没有。
  女朋友呢?
  没有。我家的羊去年都死了,爸爸生病,和妈妈住在山下,不住这儿。
  贝玛哈果和你奶奶在笑什么?在问我什么?
  她们笑你的眼睛很漂亮,她们问你几岁了?
  二十七岁。
  有孩子了吗?
  没有。
  结婚了吗?
  没有。
  女朋友呢?
  多娃是尼玛才仁的妹妹,今年十六岁,有一种红褐色玛瑙的光泽隐在她
粗陋的蓝布衣服内,今天下午太阳的织体安谧细腻,她静静斜卧在我旁边,
我正用碳精条在A4纸上素描她的美丽。她的脸被高原的太阳晒出两朵酡红的
藏红花,有些发皴的皮肤是干燥的夏风留下的最初印记,两粒黑得不见其他
颜色的眼瞳在深密的睫毛下若隐若现,内眦处的眼线是如此的清晰明快而又
婉转娇柔象黄莺的晨鸣,幸而碳精条的黑度可以达到极深,也幸而我的照相
机仍然不能使用,否则我又如何能够以手绘心?
  当她们笑的时候我已经料到了一些事情而当她们问到女朋友时我的视线
忽然透过黑褐色的帐棚看见多玛就站在外面看护着牛群,乌黑密匝的头发盘
住了她以后会有的灿烂魅力。
  但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秩序和美丽,我缺少介入的勇气和智慧。
  而且,我所找寻的,是那种惊心动魄的传奇,而不是平静和谐的故事。
当我如是回答后我觉得眼前一切事物都消失了,那个空洞的欺骗音节本
身也分解成许多小片碎壳被随后跟来的无边虚无迫散得一干二净,我缩成了
宇宙史前的一个奇异点,荒然凝在没有任何参照的自身之中。有许多千奇百
怪透明的女子头像重叠而稀疏地向我飘来,但我就是找不到那张盖有水晶印
戳的头像,她在哪儿呢?事实上是我在哪儿呢?
  我事实上已经搭上去拉萨的一辆卡车了,在车上我泪流满面,高原上的
泪水比平原的要结实圆润,一粒粒流畅地从脸颊滑落。其实在向送我下山的
尼玛才仁招手时我已经忍不住了,幸而车子启动得快,没让他看到我在掉泪,
不过在临别前我倒看到了他别头望着远处时两颗大眼睛里闪着的湿亮,就象
昨天早上看到的那些青草的湿亮一样。
  有些朋友分手了,以后就不太可能再见面了。
  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所以我更珍惜每一次的相聚。
  为了在每一次的分离时,能够真的分离。
  残酷有时是成就美的前提,如果你能体认崇高和悲壮的话音。
  我是你尼玛才仁生命中的一个梦结而你尼玛才仁又何尝不是我生命中的
一个梦结,那些砖黄色的酥油茶牙黄色的酥油浅棕色的糌粑乳白色的牛奶雪
白色的酸奶和牛肉白菜米饭的油润淡咸香味及烟黑背景下菜油灯昏黄柔慢的
拂照中你姐姐查瑞贝多喂小宝宝莎季梅多吃奶时整个构图的明暗节奏色块强
弱产生的那种伦伯朗般的油画感觉已经占满了我那晚的心灵,空中流淌着的
已不是均匀分布平行滑移的时间而是亚麻布上浓郁的油画颜料和调色油稠密
的气味,我恍似又回到那个没有一片叶子的冬天,在油画布前每天站十几小
时的迷狂时期。这个梦结将在我的记忆长河里小心地折叠起来,庋藏在无风
无声无色无光的地方,等待着下一次在某个时间之点上不经意地打开然后满
室辉煌。
  八月二十日下午六点半,我的双脚站在了拉萨,并让它们在地上拧了几
下,为了永远记住这种站在拉萨的感觉。晚上住宿的八扎旅馆大红大绿,我
就在这大红大绿中一边决定明天先去布达拉宫,一边沉沉睡去。



梦中的行进(4)


  我走进那间屋子,努力挥挥手才把希区科克布置得那些全是眼睛的布头
挥去,可是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五官。那两个女孩坐做在那里跟我和另一个
男子打牌,所有的桌子和椅子都往地里扎下了根,并从一切接缝间长出鲜嫩
的枝叶来,旁边其他牌桌上的人都死光了,只有零乱的几堆枯骨在轻缓的射
灯下偶尔翻动一下身子。不时有一阵风穿过没有玻璃的窗棂,但除了酱紫红
色的旧厚花呢窗帘稍稍摇动几下外,其余的一切没有一丝反应。我走过去拍
拍我的肩膀说你们怎么停下不打了其中有个女孩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说她们正
在思考出什么牌,反正有得是时间因为他们四个都已不在时间中,时间管不
了他们。
  他们四个人就这样坐着,许久我蹲下身,俯前想看看我自己这么多年来
有什么变化了结果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变但是眼睛里眼珠没有了只有眼白,
光滑灰白地嵌在眼皮间上面还有一些微微的血丝。我开口告诉我说这是因为
天天看着一样东西把眼珠看化了现在看不到了但是在这儿打牌就能永远坐在
第一次看到那东西的地方从而心里觉得自己跟没瞎时是一样的。我听完这话
觉得心里有些酸,刚一侧头想站起来,就发现其中一个女孩的两只眼睛里放
出了水晶纯银般的光芒,直射向那两只空无一物的眼睛,于是在这灰白的球
面上我看见了布达拉宫影现出来,我想这就是我瞎在这里的意义全部了于是
我一声不吭地离去了,身后是由水晶的声音和气味形成的布达拉宫,但我不
想看它,因为它是属于那个打牌的我的。
  清晨的布达拉宫安静的象一位年事已高的君王,威严庄重地静止在稀薄
的空气中,深红姜黄和灰白的墙体互相倚叠,层层拔高,直至最高的金顶收
笔,气势宏大但又不以势压人,房体布局之合理色彩分布之均衡令我嘴张开
了许久也没合上。
  绕着布达拉宫转经的藏族老太太,拖着满脸风劈的皱纹,象一只只枯涸
已久的辘轳,把自己的身影游移在拉萨透明而清澄的光线中,空气中有一团
团暗色的斑玛香味,青石路板在微微的摇摇晃晃中以不平整的姿势浮显出一
个平整的笑容,上方飘有很多转铃折褶着自己金色的圆圈,在霭霭喃喃的低
声诵读中向往着宫顶永无企及的宝象庄严。
  我挂着相机用牛仔衣裤磨擦着这一片陌生的形相。手上拿着的转铃再怎
么刻意模仿也转不进他们的世界,好奇的眼光在砖墙与树木间投折叠散,混
着牛羊膻味的气流时时提醒我这是一个他人的世界,尽管友善的微笑和手势
不时在风中绽现。
  我那时不时地问自己:我是在西藏吗?我是走在布达拉宫城根下吗?我
怎么在找到异域的所处后,却找不到自己的所在呢?他们和那些中土信仰净
土宗整天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汉人究竟区别在哪儿呢?如果形而上的思辩
在这里也是被降解成一长排转经筒原地旋着应和那点点的嗡嘛咪呗荬訇的话,
那剥去异域风情后的民俗景致又可以在哪个方面让我驻足而叹呢?难道是他
们对佛的信仰要比内地的芸芸众生更虔敬纯粹?就是因为这里有全身投入的
三叩长拜和阴阴金碧的灵塔佛像及香火澄明的酥油长灯?可是形式上的仪规
庙器的繁复精伟又怎能代替真正的佛理入微?难道佛的无上大义就是不著文
字见性即佛?那公元七百多年那场摩诃衍与莲花戒的密禅之争又说明了什么
呢?在那次争辩中,莲花戒已指出了禅宗在朴素集合论上的逻辑悖论,即否
定元素的集合本身究竟是属于此集合范畴还是不是。
  我觉得自己相当可笑:偏好用现代逻辑去解读简单的古老文明,却总是
忘记现代逻辑本身所建立的前提假设也是含糊可疑,然而面对用简单头脑理
解出的对宗教义理的解释,我除了在情绪上表示轻视外在理智上却也同样对
之不敢评判。
  终于在顺时针绕布达拉宫一圈后,我的身体无可奈何地离去了。
  但心灵却越过时间的晶格,跨到七天后的布达拉宫的里面。
  时轮坛殿。
  可畏可敬的时轮。
  金子所能达成的最高境界。
  殿宇重峰叠嶂,立柱近明远晦,飞甍精镂细刻,曲槛深钩浅钓。
  其下以一平圆为地,上有诸多轴线经圆心射出,所成扇形中均有神秘符
号。
  圆外一圈是各色人物,神佛王魔,诸多法相,形体生动入微之至,几可
呼之欲出成真。
  我绕着时轮飞了一圈又一圈,那从每个凸起的地方折射出的金光变幻着
空中的织锦,我用尽我所有的心智进行最刻苦的祈祷,祈祷得每个语词上都
有鲜血滴落,祈祷得每个音节上都有肌肤撕裂,但我依旧怀疑自己是否有力
量逆转时轮,让我能回到十年前那些由无数翠绿堆成的日子。
  那时天可以蓝得浸入我的身体,我整个身体蓝得把诗都写蓝了,接到蓝
色信封的女孩却从来不会变成蓝色,她身边翠绿的叶子披上了阳光的盔甲,
而我是个来自黑暗世界的魔鬼,我的长矛刺不进光明的护环。
  每天下午放学的路上那漫天的翠绿遮没我内心的视线直到午夜梦回时我
才能看见她秋梨般的一笑,那时我天天在屋里念着咒语期盼将来有一天我能
逆转时轮让一切重新开始。我会重新设计自己的智慧使自己比现在要聪明我
当然也会重新设计自己的相貌使自己比现在要漂亮我也会重新设计自己的家
产使自己比现在要富有但是全能的佛请先赐予我改变这一切的力量让我能够
逆转时间吧。
  今天难道真的就可以逆转时轮了吗我语无伦次地双手比划着对着阴霾的
天空问道并且控制不住兴奋异常的心情不由大吐了一口鲜血后昏死过去只听
到一阵沙沙的血雨雾气蒙蒙地落下去。
  ……
  外面下雨了,沙沙的响声从斜伸出去的房顶上传来,我已站在达赖十四
的坐榻前。他在1959年时眺望窗外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如今他身处异
乡眺望故国时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呢?七天前的傍晚时分驻拉萨的中国人
民解放军为第二天的雪顿节的升旗仪式而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一遍又一遍
排练着,雄壮有力的国歌声和刚劲划一的脚步声及清脆油亮的枪械声中五星
红旗昂然升起,鲜艳的红色把天边的晚霞都压了下去,四周的拉萨市民安静
地各行其事,布达拉宫则静静地作为背景矗立在后面,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
语想对我这个外来人诉说。当时我就站在广场上看着这一幕奇异的景象,迷
惑慌乱的眼神投向我现在站立的这个窗口,而现在我则对七天前我投来的迷
惑慌乱的眼神报以同样的迷惑慌乱。
  我缓缓坐下,感受着年青时达赖坐在这儿时的感觉,柔和而有弹性的褥
垫向上对着神经末梢传递着平和安详的信号而我内心却乱得象夏天树叶般的
繁密。我不知道自己脱离肉体的羁束后独自飘入布达拉宫的内部究竟是为了
什么,难道真的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自己的达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命
运我一个外来人又有什么能力在这儿胡思乱想企图改变时轮的进程?人类自
身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句话如今看来是多么的愚蠢可笑萨特你怎么会笨
头傻脑地说人的自由在于选择你还是去搞你的戏剧吧不要和我一样对天机妄
加希求了奥古斯丁说得对我们都在饲喂狂风呢,不过达赖你真是可怜你失去
了对你而言的祖国和子民如今只能象等待弥塞亚降临的那些传说中的希伯来
老人一样在风中感悟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般的凄凉意境而佛意是如此的不
可言说使得我们只能将苦难与不幸理解为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佛的智慧就如
同朗达玛下凡灭佛事件也是我们不能理解的佛的智慧一样。
  那些灵塔灰暗高耸,隐隐散发着纯金与纯银的气味,我虽然也同为无形
的精神实体,但就是碰不到一个前世达赖的灵魂,想来他们要么又肉身化了,
要么已脱离了六道轮回,进入到了一个精神实体无法想象的境遇。下方前来
烧香观光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来了后去了,在此看守灵塔的喇嘛也随着时间
的流逝来了后去了,灵塔是否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来了后去了?其代表的精
神是否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来了后去了?我把握不住这些逻辑与信仰纠缠在
一起的沉重,渐渐往下坠去,坠回到七天前那离开布达拉宫的身体里去。



梦中的行进(5)

  大昭寺和小昭寺内的释迦牟尼像和不动金刚像都已端坐了一千多年,等
我见到他们时他们依旧是端坐如昔,从内而外的金子所持有的重量隔开了我
与他们的距离,长眉细目秀口端鼻成了遥不可及的缭绕烟雾。神相灵气已被
世俗的供奉冲淡得无处可寻,满身璎珞却浓聚了人间的繁华。只是已经过去
的历史中那些王室间的争斗或爱恋故事早就印缩在某些墙砖中再也不会重现,
如今只是剩下室内昏暗的光线里放着的饱浸岁月罩染的厚实而沉稳的空气。
四旁壁墙上的喜金刚怒金刚们以规定的拓缩比例显示着法度严整,喇嘛低扬
的诵经声沿着廊柱梁椽一层一层地堆附上去,但这一切总让我觉得若有所失,
尤其当虔敬进贡酥油和金钱的朝觐者在佛像前俯下他们干燥失水的身躯时:
我们在自视卑小时会仰望神的伟大,但如今西藏却只记得自视卑小,却忘了
如何仰望伟大,于是辉煌的艺术创作从此销声匿迹,只有先人的思想和物化
的杰作可供他们复制与跟从。当然,盎格鲁·萨克森人和汉人的文化在这件
事上也难辞其咎。
  寺外八廓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藏式民居层层堞堞,阳光浇得每一个角落
都泛着微微的热力,雪日堆巷里的人和路及车及牛都凹凸不平,墙与墙之间
夹出的走道则宽窄随心,所形成的明暗色块在不同区域交替着简洁的平涂效
果。那些喇嘛身披没有光泽的猩红长袍在没有水的空间里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情,似乎寺庙生活是一种既得的寻常职业而非远古时期那么神秘脱俗,我盯
着一个又一个他们的脑袋细看,企图穿透平凡的表象直达当年布顿宗喀巴贡
嘎顿珠他们所营构的智慧群落,可是一无所得,想来这是一个住人的地方,
神是不便在此现身的。
  不过一个叫何健的网友现身了,他矮矮胖胖地跌坐在大昭寺侧门处歇息,
我凭着他给我E-MAIL过来的照片把这个相貌和照片上相差甚远的家伙认了出
来,他那硕大的相机挂在胸前膀粗腰圆得看情形能把整个拉萨都摄吞下去,
倒是他身旁包里那个摄像机不温不火地独自闭目养神的样象个君子。他给我
的感觉就象一只冬天里烘得透熟的大山芋,虽然酥松乏力但厚实踏心,他的
个人网址是http://www.netease.com/~hejian/tibet/index1.html,有时世
界上天各一方的人就是通过偶然性的小概率事件在冥冥中不期而遇。
  然后两人去喝茶,一起嘲笑那些在获得安全的同时也丧失了面临危险时
对雪域切肤体认的随旅游团参观的人:藏民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才会将最美
好的愿望寄与永恒的来世,而在安逸中享受风光的他们又怎能在现世的舒适
里从情感上比附这一点?最多只能跟在导游后面点头称是仿似一只只慢镜头
下啄米的鸡。
  茶室里提供的酥油茶是装在小热水瓶里的,喝的时候倒入小盅的白瓷杯
中即可,细腻的茶体浑而不浊,在午后斜照进来的长方形的阳光里更显得滑
幼动人,我端起杯啜了一口,咸湿肥润的液体冲开味蕾记忆的长堤尼玛才仁
家黑黝粗实的茶壶中倒出的同样咸湿肥润的液体在味小体间逐渐泛出,那时
一些烧烬的斑玛灰末一会儿便飘进杯里我却满不在乎将之一饮而尽,当我用
沾着泥土的手抓着糌粑往嘴里塞的时候,我觉得几天后的我坐在干净清洁的
位子上一本正经地喝着经卫生防疫站许可后经营的酥油茶是多么的可笑,而
几天前的我穿着整齐昂首阔步地穿越于到处贴着挂着七不标语的城市中并羡
慕新加坡它们的清洁卫生时又是多么的浅薄:现代城市里的人以自己的生活
标准规定出清洁和肮脏的内涵与外延,然后制订一系列规则来维持这种规定,
却忘了这么做的原因是自己产生的许多生活垃圾是不可生物降解的:我们为
了追求清洁生产了卫生盒和食品膜,为了提高效率生产了计算机和汽机油,
为了享受乐趣生产了干电池和避孕套:我们只是在通过一种被定义为文明的
行为规范来适应另一种也被定义为文明的生活习惯,这又有什么可以值得骄
傲的呢?尤其当我们面对真正的藏民的时候,我自己反而感到有所羞愧:他
们吃饭不洗手,睡觉不刷牙,可他们在他们的生物圈和文化圈内仍然是干净
的;然而自诩为清洁干净的我却在上海天天产生着肮脏。
  那晚睡觉前我没有刷牙洗脸,也没有洗脚,那晚我和他们一样,那晚我
和棚子外面拴着的牛一样。
  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开始部分的那条音线在昏昏沉沉
中慢慢苏醒,我闭着眼睛分辨不出自己是睡在尼玛才仁的棚子里还是巴扎旅
馆里,是睡在南京古南都饭店里还是睡在闵行鹤庆路一间空关的公房里,那
条忧伤的音线空灵纤细象海伦一样飘渺无踪,我急急跟着丢弃了所有码放齐
整的逻辑象浮士德一样患得患失,但我不会企求摩菲斯特或上帝来挽救如同
海伦生命一样的艺术灵质,因为我找不到第一次踏入那条河流的时间,那幅
油画上方飘浮的色彩一簇又一簇把忧伤的音线固定成水藻和水母的残骸,下
方搁浅的破船上正盛开着一朵绝望的血,我把自己放逐在那口通往地狱的井
里,把外面世界的时间和空间全部隔绝。我做对了我一生中最大的一件错事,
所以不可能有任何获得忏悔与拯救的希望。水晶的光泽穿不进这井的沉默了,
我在井里咬牙切齿地割碎自己成千丝万缕,阴风刮进体内把内脏表层吹得又
干又冷,什么G·萨哈姆,谁也别想进来,谋杀成功,我对自己说。
  明晨哲蚌寺的展佛仪式中将有一具空皮囊在那里走动,谁会捡去蒙一面
人皮大鼓?
  凌晨,哲蚌寺。
  烟气迷茫中一队喇嘛鱼贯而进,低沉的奏鸣声把山雾也震得抖动起来,
他们手持的幢幡把晨风梳理地千奇百怪,山面上的佛像终于在第一道阳光射
向山头的时候卷露下来,三四百平方米的布面上的佛被从下往上仰视成了一
个扁扁的形体,但这丝毫不影响那些投掷哈达者的虔诚心情,他们层涌在佛
像脚下神情专注地跪拜祈祷,结满皱纹的双手从厚实的袖里伸出在谦卑的额
前合十然后安然覆于双肩下面的地上,其上的骨节在蜡黄的皮肤下裹着无数
或隐或显的静脉及静脉窦,他们俯下年青或苍老的头颅叩地,整个人形象是
卧在地面上的一口口嗡嗡有词的大钟。
  我就站在这平面的神圣和立体的凡俗之间不知所措,我总觉得从艺术的
角度出发这些人所构成的图景要比那个展佛画面更有形式及内容上的意味,
这种感觉肯定和过去某种我所赞成的美学理论相左了,但一时又理不出头绪,
于是就退了出来。
  三个老喇嘛排坐在展佛前的一个平台上,他们后面坐着一群辈分稍低的
喇嘛,周围站着一大帮中外旅游者,不时龇牙咧嘴地用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材
罩住自己的眼睛,那三个老喇嘛身披光鲜的土红色斗篷,嘴里发出低音区里
浑厚的诵读声,后面的喇嘛们跟着发出宽广的和声,虽然是我们围成大半圈
站着观看异域风情,但实际上是我们双方中的大多数都把对方看成是可观察
的对象,只有几个喇嘛没有把自己当成是舞台上的演员当然也没有几个旅游
者不把自己当作舞台下的观众。我也在里面死命盯着那三个老喇嘛看,看得
当中那个喇嘛多汁的大红鼻子逐渐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最后和其他的人与
物一起退出了整个视野,只剩下低低的梵呗在耳廓边缘慢慢扩散……
  过了一个多星期后我在上海再次坐在她的对面就象出发前我坐在她的对
面时我才在两人同时发出的一片怪叫声中知道她现在就在我后面看这群喇嘛
只是中间隔了一个老外,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就象一股水流被一条时间之鱼从
鱼头处劈成了两半虽然在鱼尾处还会相交但现在我们都在两侧鱼鳍上彼此谁
也认不出对方。这条鱼游到哲蚌寺是出于神的旨意吗我并不知道只是感觉水
流很快所以我离开哲蚌寺的速度也很快但鱼身长得望不到尽头鱼腹宽得看不
见背后,我只能听到有轻微的诵唱在水面上方的山中久久徜徉。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幽谷,时见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