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忆南京

 ·愚 人·

又到了飞花飘絮,春雨潇潇的时节。每年的这些日子里,总不免想到了南京

我曾经在南京居住过三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最早曾寄寓过下关码头
对岸的浦口镇,后来又搬到鼓楼附近,再后来就一直在丹凤街居住。其时因
为工作所在的研究所地址不定,一会儿在中山门内,一会儿又迁到城外卫冈
。于是每天上下班便辗转奔波,是一件颇辛苦的事。

也许因为那时少年心性,对这日复一日的跋涉浑然不觉,反倒是兴奋莫名。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南京要告诉我这个西蜀游子的新旧的东西实在太多,纷至
沓来,叫人应接不暇,哪里有时间去埋怨辛苦呢。

                 (一)

不说别的,先说这四月的梅雨吧。白门柳色已过,鸡鸣寺前北京路人行道上
的樱花应该是红云似锦了,天空中却又飘下点点细雨,带着凉爽和亲切,洒
在匆匆来去的行人身上,也洒在古老的石头城墙上。最有趣的,是那些深巷
里嵌着石头的路面上,那甘露般的细雨,又汇成了细流,像清泉一样,潺潺
地淌过石缝。要是这时候去鸡鸣寺游玩,你可能迷茫在远近的多色彩中,分
不清红色的樱花,绿色的法国梧桐,灰色的建筑。也许你才会体验到杜牧诗
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意境。

我原以为鸡鸣寺就是萧梁时期梁武帝欲出家修行的同泰寺,却又不是,甚至
也不是四百八十寺之一。据说有历史学家考证,鸡鸣寺是后来兴建的,它却
偏偏建在台城废墟之上。是不是要让人在四大皆空中,泯灭掉梁武帝饿死台
城那段惨痛的历史记忆?

梁武帝虽说是“饿死”,可到底还是活了八十六岁。自秦汉以来,恐怕只有
清朝的乾隆帝(八十九岁)打破了这一纪录,可以称得上寿终正寝了。而《
梁书》上是说他“以所求不供,忧愤寝疾”。似乎说,这惨痛所造成的忧愤,
应当有别解。按照《通鉴》纪载:梁太清二年(公元548年),北魏司徒
侯景举中原数州之地降梁。其时正值北魏大乱,分裂为东西两魏,机会来了。
其实,统一宇内,是梁武帝在位四十六年一直的宿愿。他曾在在位时期发动
过数次北伐,俱以失败告终。而梁武帝并不是一个昏君,甚至也不是一个庸
君,至少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学者皇帝。他精通儒佛典藉,并著述等
身。他起兵于樊、邓,结束了南齐末的苛政,是梁的开国皇帝。在他的治理
下南方中国达到了魏晋至陈近四百年间最安定的时期。他虽也崇信佛事,倒
是恭行自俭,“日止一食,膳无鲜腴,惟豆羹粝食而已。”且也“不饮酒,
不听音声”,还“身衣布衣,……,一被二年”。这样的皇帝真是少见了,
恐怕报上正面宣传的,或革命传记文学中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在三年困难时
期都达不到这样的境地。然而,错就错在他太想恢复中原,自家的力量既然
达不到,那就只好借助驰骋中原的胡骑了。就在这一年,侯景被东魏的慕容
绍宗打得落花流水,而后又居然得到梁武帝的允许,率残部进入梁国,于是
便发生了“大盗移国”的悲剧。悲剧的结局,不仅导致武帝身死台城,进而
挑起了梁国的大乱,把一个好端端的江山给葬送掉了。因此,他差不多也是
梁的最后一个皇帝。

                 (二)

四月的春日里,如果你站在中山门外十来里之远的钟山之上回望南京,你会
看见烟雨中,一派莽莽苍苍。近处的钟山,又称紫金山,或叫蒋山,一遍葱
绿,巍巍屹立;远处的城郭,依稀在新旧建筑之间,则又花团簇拥,锦绣成
堆;更远处,则长江如练,云蒸雾翳。好一座气象万千的帝京!

相传早在春秋时期,楚武王(公元前740年)就选中了这一片冈陵地带,
建筑了一个城市,取名叫——秣陵。史载:秦始皇东巡过秣陵,见有帝王之
气,故掘淮水以厌之。

可是,这“王气”是“厌”得掉的么?

大约又过了四百年,当孙刘联军在赤壁胜利地阻遏了曹操企图统一中国的野
心后,孙权的谋士张宏(代字)在秦始皇掘秦淮的提示下,建议孙权自京口
(今镇江(市)迁都秣陵。后来刘备也劝孙权迁都金陵。诸葛亮尤其推崇金
陵,说她是“龙蟠虎踞”。

孙权本人则考虑到“秣陵有小江百余里,可以安大船”,这对于建立一只强
大的水军,沿长江置起一道屏障以便保卫江东,有着重大的军事意义。东汉
建安十七年秋(公元212年),吴大帝孙权把他的王城迁至秣陵,更名为
建康。在这里,建康作为吴国的京城,一直持续到西晋灭吴(公元265年
这是“王气”的第一次抬头。

第二次抬头,是西晋永嘉末黄河流域的大乱。当华夏文明在北方蛮族的铁骑
蹂躏之下,几乎陷入灭顶之灾的时候,南京挺身而出,肩挑起承继传统文明
的重担。她向正在仓遑逃窜中的中原衣冠伸出了援助之手。于是,在王导等
人的簇拥下,晋元帝司马睿南浮渡江,依靠孙吴遗留下的政治经济基础,在
建康建立起东晋政权(公元317年)。此后二百七十二年间,南京把她独
特的绮丽和柔蘼,渗入到两汉质朴的文化中,从此开创了中华文化在美学意
义下的一个新时代。

然而,公元589年(隋开皇九年)隋灭陈后,南京却遭到了她有史以来的
第一次沉重打击。那便是,隋文帝再一次为“厌”掉“王气”,把建康宫室,
来个统统平毁。

“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

即使在盛唐的繁荣时期,南京都没法恢复她的元气。当深夜的月光悄悄移过
秦淮河边,移过古城普通民居的矮墙的时候,南京就像一个被冷落长门的嫔
妃,伴随着寂寞,然而并没有完全死心。她在偷偷地谛听着,谛听什么?谛
听长江阵阵春潮,因为她深信,历史还会给她机会。

五代十国的分裂时期,一个小小的机会又让南京试了一次。这一次时间虽不
长,但南京却进一步把她的华丽烙入南唐君臣唱和的长短句中,特别是烙入
到后主千古不朽的艳词中。

“吴宫花草埋幽径”。自孙权第一个在南京建都以来,又大约两千年了。在
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南京,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要成为总揽四海的
帝都。她的倔强意志,是任何别的想作首都的中国城市所不能比的。而今,
只有当你站在这巍巍钟山之颠,深思她博大的气魄,在那郁郁葱葱之中,也
许你才能体会到她那无数次失败后的多少委屈。

乘上城郊公共汽车往西北行二十多里,便到了南京的一处胜地,叫住燕子矶
这燕子矶在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上看来,宛如一只飞燕,扑在水面上。
往年有好事者,以铁链锁住此山,为的是怕她飞去。登临燕子矶,长江就在
足下,平眺大江,但见烟波浩淼,风帆点点。我总觉得,这燕子矶正是南京
的像征,虽有铁链缠身,却还时时盼望:有朝一日风云际会,能挣脱枷锁高
飞而去。

                 (三)

我在南京的日子里,每逢假日,总是相约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不是到城内
城外的风景名胜去游玩,便是去逐一光顾南京的几家大饭馆。大饭店中,我
们最常去的,是大行宫附近的四川酒家和新街口附近的同庆楼。在同庆楼,
有好几次,我们都遇上了同一批人。这批人,是五六个姑娘。她们都是海军
航空兵的通讯女兵,而我们则全是小伙子。大概是青年男女之间特有的吸引
力在起作用,两三次后,大家便开始“礼貌”式地搭上了话(希望现在的小
伙子姑娘们不要笑我们当日的“拘谨”)。这些姑娘们一口的吴侬软语,头
戴白色便帽(比现在夸张而土气的大盘帽如何?),上身着雪白的紧身军装,
下身是兰色的军裙。烂漫活泼的性格,再配上明丽的外貌,庄重的举止,透
出了江南地区少女们特有的灵秀。

我们之中,终于还是没有一个,和她们之一交上朋友,更不用说建立恋爱关
系了。其原因,大概是她们的军纪和我们的拘谨吧?也许是没有缘份。

一直到现在,每到春雨时节,想到了南京,朦胧中就浮现出当年那些“白衣
仙子”的形像。

南京啊,你起伏的冈峦,至今还回荡着羯鼓与冲杀的惊天裂地的响声;你浩
瀚的江面,似乎还残留着昔年的硝烟和战舰的影子。你就像一个勇士。然而,
你满山的青翠,玄武湖的波平如镜,深院里灼灼欲燃的山茶花,使我在更多
时间里把你和一位妩媚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你其实早已过了花信韶年,却容颜依旧;饱经风霜,却更添了雍荣华贵。

我想起了一个和南京联系得很紧的女子。

她就是历史上最早知名的才女之一谢道韫。

谢道韫出身于东晋最闻名的南渡侨族——王谢家族的谢家。她的叔父谢安以
他的机智,镇静和风度退却了连云樯橹,蔽江而下的东晋大军阀——桓温对
皇室的名为清君侧实为逼宫的军事行动,从而把东晋政权从内部分裂的危机
中挽救了出来。她的弟弟谢玄领导的仅八千人的晋军在淝水一举粉碎了前秦
符坚的百万之师,从而把东晋政权从危如累卵的外部形势下解救了出来,对
保存华夏文明作出了重大贡献。她的公公王羲之又是历代称颂的书圣。

谢道韫聪识有才辩,她把大雪纷纷比作“未若柳絮因风起”,令谢安高兴得
不得了。她为小叔子王献之解围,辩垮了男客们。

《世说新语》上说一位常串闺门的尼姑评价她:“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

东晋末年的孙恩之乱中,她在得知丈夫和诸子都被杀后,勇敢地抽刀出门,手
刃叛兵数人。被俘后,孙恩欲杀她的年仅几岁的外孙,她宁愿以身代替。她的
凛然气慨,使孙恩为之动容,不再下令杀害她的外孙。

直到晚年,谢道韫仍然保持着清析的条理且谈风仍健。她的诗赋很多,可惜留
传下来的极少。

从谢道韫身上,我们看到,南京是如何以她的钟灵毓秀,把美、智慧、与高雅
的气质灌输给她的儿女们。

                (四)

在中国历史上,由于朝代的更替,常常造成旧的都城的废弃和新的京邑的兴起
。战争伴随着杀戮扫尽了昔日的繁华,只留下了荆棘中的铜驼和荒草中的宫殿
废墟。但是,南京的衰落,比起其它任何帝京的残毁来,在文人骚客的心灵中
所触发的怀想及伤痛却更多更深沉。

当元朝的京口录事萨都剌在伤心石头城的冷落,伤心秦淮千古一片明月的时候
,他以诗人特有的敏悟,直觉到春潮正急。他大概没听到,春雷正在远方轰鸣。

元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崛起于江淮大地间的豪强朱元璋,在平
定了长江中下游的诸路豪强以后,定都应天,后改称今天的名字南京。随即命
徐达、常遇春挥师北伐,将元朝的统治者逐入大漠。

这时候,上距秦始皇“厌”压“王气”已近一千六百年了。

南京,就像一个有才干的小媳妇,终于熬出了头,成了旧式大家庭后院的婆婆
。现在,昔日的辉煌和今日独揽一切的威风荣耀,使她有些沉醉,有些飘飘然
了。昔日的老对手:西安(长安),洛阳,汴梁(开封)差不多已经跌入到历
史的灰烬之中。还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小表妹——杭州(临安),可早就没有被
她放在眼里。

她忘记了一个新冒出来的,也是一个刚被她击败的对手——燕京,正在虎视耽
耽,试图东山再起。这个对手虽然粗俗,但却异常彪悍。果然,好景不长,明
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成祖迁都北京,再一次把南京撇在一边。不
过,明成祖看在父亲的份上,给了南京一个面子。称南京为“留都”,并在南
京搞了一套形式上的政府班子,似乎也给了南京管理江南地区一点实权。

但南京并没有真心接受这种虚浮的面子。过了二百多年,当闯军长驱直入,乘
胜攻陷北京,崇帧帝吊死梅山(明崇帧十七年,公元1644年)之后,南京
又再一次重施故技,扯起了“正统”的旗号。可惜这一次掌握她的,是一批腐
败透顶的明王朝残余,她所面对的,又是一个刚刚击败闯军的,生气勃勃的满
清政权。昙花一现的“首都之梦”破灭了。

如果你出中山门左行二里,站在一个小山坡上,透过迷离的烟雨,你看见了什
么?你看见了埋在蔓烟衰草下面的明孝陵,还有那些残破不全的石人石兽。有
一块石碑上乾隆皇帝留下的刻字“治隆唐宋”,都快风化殆尽了。

不屈的南京再一次沉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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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下么? 千帆过 09:43:24 5/25/98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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