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带路人


碧页蓝


  我最初的带路人是我大伯,他把我引上了一条我至今不悔坚持要走到底的生活之路。然而现在我却十分痛苦而失望地看到:我和我的最初带路人不知什么时候已分道扬镳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愈来愈远,远得我几乎要把他忘记了。
  我大伯是个三江市的负责人之一。我考进市一中,离家太远,父母就把人托付给他了。所以他成了我最初懂事时的生活导师。
  我进中学时,正是人人面带菜色而又不失愤发图强志气的一九六三年,为了忘记饥饿,大伯下班和我放学后,都各自埋头于书本。缺少油荤的可怜巴巴的定量食物,使人自然而然地喜欢清静,人们没有兴致也没有精力喧闹,但是一天我放学回家,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大伯的嘶哑的吼声:“你给我端回去!你这是给我抹黑!给党抹黑!你……”
  什么事气得他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刚要进门,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端着一个小盅盅,羞愧满面地低头擦身而去。大伯满面怒容,在屋子里乱转,大口大口地喘气,显然是气坏了。“大伯,出什么事了?”
  他喘息了一会儿,愤怒渐渐变为沉思。他在我面前踱来踱去,仿佛自言自语地对我说道:“人,最可怕的是什么?孩子,记住,就是你自己,你的品质、你的信仰、你心中最纯洁最珍贵的东西,只有你自己才能改变,坚持和保护它们。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各样引人自毁的诱惑。人们常常说意志坚强起来象钻石般坚硬,但它一旦垮下来比豆腐还不如。于芒,我不希望你有很大的成就,只希望你自爱、自重,做一个真正的人。
  当时我对这一席话还不甚理解,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大伯的一个管伙食的部下,给他送来了两块豆腐乳,引得他大发雷霆,又引出这一翻语重心长的教诲。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理解了他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渐渐领悟到了那席话的含义。大伯成了我作人的榜样,那段话成了我的座右铭。所以我至今认为的大伯是我生活之路的最初带路人。
  初中还没有毕业,文革开始了,串连、武斗、下乡、招工,一晃就过去十几年。这期间我只偶尔到大伯家去一趟,有时适逢他下到干校;有时又重新上台。七六年三月底,听说他病了,我到医院里面去看他。一进病房,只见他正非常用心地在敲打些碎铁皮。
  “大伯,你身体怎么了?”
  “嘿,没啥,养养身子。”
  “这……”
  “哈哈,于芒,要煤油炉子吗?我给你做一个。”
  他说着从床下拖出一个做好的煤油炉子来,得意地夸着:“看,大伯的手艺不错吧,”
  我看了看,确实做得精巧。然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做煤油炉。他是月工资一百出头的负责干部啊!我仔细观察着他,原来清叟的脸貌似乎胖了些,肤色不象以前那么黑了。眼睛仍是那么闪闪有光,但看那光却使我捉模不定它所传出来的意义。他是一个拼命冲锋的战士,怎么没病住进了医院呢?我疑惑了。事后听他讲,说这是斗争策略。但那是七六年三月啊!天安门事件正在酝酿,多少人挺身而出与四人帮公开抗争。就在他和一些人住进医院“养养身子”的时候,他的好几个战友和学生不是被丢进监狱里了么?
  “于芒,你还太幼稚。斯大林讲过这样一段话:“人们创造历史,当然不是按照幻想,不是随心所欲。凡是新的一代都碰到早在他们诞生时候即已具备的特定条件。如果他们不了解这些条件,而想按照自己的幻想来改变这些条件,那末他们这些人就会陷入堂.吉柯德的境地。你还太年轻,不了解我们现在政治斗争的特定历史条件。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我们不能也没有必要去学堂.吉柯德,没有必要去作无谓的牺牲。”
  我默然无言。
  回去后,我查找了这段斯大林语录的出处。原来是《斯大林与德国作家路得维希的谈话》把全文找来看了几遍,得不出与大伯相同的体会。我开始感到自己与最初的带路人有些隔膜了,说不清在那儿出现了距离。有一段时间,我对自己的幼稚、浅薄和不开窍深感惭愧。
一九八一年春节,我到大伯的新居去拜年,新房是他所在单位仿照最新款式修建的五层大楼。大伯一家住在东头底层一套房间,进门寒喧之后,大伯邀我后面去坐。穿过卧室,眼前一亮:原来他这套房间是前后穿通的。后面竟有一片不少于四十平方米的地坝。他用碎砖搭了个堆放杂物的小房子。其余地面栽了不少花木,严然成为雅致清心的一个独家花园了。
  我仔细观测察了一下,发现这幢楼是建在一片凸形地面上,如果因地制宜把大楼也修成凸形,完全可以增修六个套间。我很奇怪,为什么设计者居然想不到利用这个突出面。须知三江市的地皮是很宝贵的啊。
  “这是那个苯蛋设计的?”
  “他并不苯,很简单,我不让他这么设计,我需要这儿做花园。”
  “哦……
  “喂,于芒,听说你们厂里花木品种很多,有没有茶花?帮大伯找一颗来,行不行?”
  我不清楚厂里有多少花木,也没有用心听大伯在说些什么。我望着这新簇簇的大楼,觉得它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了。为了一个私人花园,少建六个套间。城里的地皮,一平方米值七十多元哪!就这么划拉进了大伯的家里。
  “茶花是集艳丽秀雅于一身的花,依传统习惯分为单瓣、托桂、武艺、半文瓣和全文瓣五个类型。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全文瓣型,其中多稀世佳种。去年底我到温卅开会,专程到白元公园去看茶花,有一株叫‘深桃宝珠’的茶花,花心晕白,花瓣粉红,莹莹生光,真是美极了。还有……”
  大伯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滔滔不绝,句句不离茶花。我看着他近年发胖的身躯,神思恍惚了,这和六三年那干瘦的身姿是多么不同啊。关于茶花,我也知道一点,所谓全文瓣就是人工培育出的没有雄蕊和雌蕊的花儿罢了,它们的雄蕊和雌蕊或是成了肥大的花、或是完全退化了。对观赏者说来也许是喜事,但对茶花本身岜不可悲么?花变不足惜,人呢?大伯的日子是越来越向好的方面变化了,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我原来的大伯了。
  挨到吃了元宵,我告辞出来。亍上人流如洪,我身不由己地被人们推拥着向灯火辉煌的大十字街口走去。耳边的鞭炮声、欢乐声、哄闹声象潮水一般起伏,然而我心里却轰呜着比这一切世俗的噪音更强大的声音:“生活中充满着各种各样引人自毁的诱惑。人们常常说意志坚强起来象钻石般坚硬,但它一旦垮下来比豆腐还不如。于芒,我不希望你有很大的成就,只希望你自爱、自重、做一个真正的人。”
  这是大伯的声音——作为我最初带路人的大伯的声音,他还讲过许多话。但那些话连同他后来的形象我都忘记了。我只死记住这段话而且决心照这话去完成我生活的里程碑。
  我感谢我的大伯,他使我明白了多少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