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从1999年9月脱稿,历时九个月才得以出版,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所以,
最终能在社科出版社出版,我已经对该社感激不尽了。但是见到被删去了那么多(下文
中的黑体字),难免十分心疼。回想十八年前我的一篇回忆哥哥的文章,就是因为不同
意删改一字,只能“被拒于公共话语空间之外”。朋友劝我,这一次别那么固执了。更
何况,不能不为别人着想——传闻社长说,书都删成这样了,要是还有人说它有问题,
“我去和他讲理,哪怕丢了我的官”。感动得我不好意思再去讨价还价。
从删掉的内容,就能看出“向公众表达”该有多么不容易!我只须将它们罗列出来
就够了,任何评论都显得多余。29、30两条,是丁东、任重文章中被删去的,在此一并
列出。
1、多数学生也学机灵了:越是不讲理的,最好越说它对——顶多说你有点儿傻。
你要明白了,也就悬了。
除了这种指鹿为马的愚民教育,学校里也大讲“阶级斗争”。 ……(50页)
2、好打人的学生是少数,多数学生的善心还没有被完全“教育”干净。(59页)
3、按照罗克的看法,“文革”的起因,是领导集团的权力相争。为了这一至高无上
的目的,放松了对人民的控制,使多年的积怨得以迸发出来。
但是,首先被赋予抒发积怨的权力的,是最受信赖的干部子弟组成的“红卫兵”。
(60页)
4、凡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血统论”这个幽灵,曾在神州大地游
荡。它象霉菌、像病毒,既作恶多端又无孔不入。
从我记事以来,就知道“应该”把人分成等级,让一部分人去压迫另一部分人,这
就叫“专政”或“阶级斗争”。被压迫的是少数(常定为5%,否则压迫不成),永远没
有翻身解放的可能;压迫者虽然是多数,但不知道哪次运动或其他什么机会,其中一部
分也许会变成被压迫者。这就是“成分”。
不知从何时起,“终身制”和“世袭制”也变成了国粹,所以压迫者的子女也成了
当然的压迫者,被压迫者的子女从生下来就该受压迫。这就是“血统论”者大讲特讲的
“出身”。
到了66年“文化大革命”,“血统论”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对于出身不好的
受压迫者,不仅升学、招工、提干、当兵、学开汽车、接触精密设备等等好事难于问津,
就是无辜受刑甚至致死,或与家人一起遭到大屠杀的事也屡屡发生。
我的哥哥,从小就有一股反抗强权的精神,视“同情弱者”“打抱不平”“侠胆相
照”为无上美德。所以 在66年8月,“红色恐怖”盛行之时,哥哥有感于“血统论”给
人们带来的危害, 写成了《出身论》。 (61页)
5、有些人搞所谓的“抄家”,如果仅停留在财产的没收,尽管把一些孤寡老人家里
一切都抢走,连碗筷、被褥都不剩,我还要“歌颂”他们还有一点儿人性,还能称之为
“人”。但是,“抄家”往往伴随着“打人”。如果出于无知和极左教育的误导,萌生
了荒唐的气愤,以至表现在拳脚上,我还要“感谢”造物主没有把他们的人性剥夺得一
干二净,然而不是,他们已经具有野兽般的性情、灭绝天良的心灵。
“抄家”时最常见的项目是“剃”“阴阳头”,尤其见了妇女更难放过。 (62页)
6、把“房产主”全家活活打死以后,又在这一带“血洗”了三、四天,无数人惨遭
毒打,许多人死于非命。哥哥的同事亲眼看见,在崇文门附近“抄”一个“地主婆”的
家(孤身一人的寡妇),强迫附近居民每户拿来一暖瓶开水,从她脖领灌下去,直到肉
已经熟了。几天后,扔在屋里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这在当时,都算不上出奇。紧接着,
在公安部长谢富治的纵容支持下,“自8月27日至9月1日,大兴县的13个公社,48个大队,
先后杀害‘四类份子’及其家属共323人。最老的80岁,最小的仅38天,有23户被杀绝。”
(《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专集)》85年2月)这就是《出身论》提到的所谓“连
根拔”政策!至今,杀人凶手们依然逍遥法外。(62页)
7、后来才知道,这种抄家是最“好”的——虽然砸坏了一些东西,还把日常生活
用品留给了我们。没收的东西存在工厂,几年后又发还了,丢的不多。学校和街道抄家
可不这样,东西拿得一点儿不剩,金银细软进了个人腰包,笨重的廉价拍卖给非“黑五
类”。不可能再发还。据说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的时候,许多“红卫兵”头头被请到
天安门城楼上。得意忘形时难免蹦蹦跳跳。等散场后,工作人员打扫卫生,居然发现不
少金条。(71页)
8、几天以后,这些日记和相片都摆到“破四旧成果展览会”上,哥哥也从“准专
政对象”升为“专政对象”关在工厂不许回家。(日记、相片至今还扣押在北京市公安
局档案处,我多次联系索要,不是告知不能发还,就是没有回音,甚至连查阅都不允许。 )
(80页)
9、哪个父母能引导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他们深知,当局喜欢的是“没嘴的人”,
自己还不就是因为嘴才倒了霉,但是也没有罗克张这么大的嘴、说这么多的话呀!(85页)
10、平等,是人类尊严的象征。但是由于多年来对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思想的批判,
使人见她望而生畏,谁还敢提在什么面前“平等”;更何况“红外围”(由非“红五类”
组成的保卫红卫兵的组织)是一位主张查三代出身的中央首长(周恩来)肯定了的。罗克
就是这样,维护真理他无所畏惧。(87页)
11、一个地主“狗崽子”,竟敢无视社会的“舆论”,敢于冲破血统论的罗网,真是
想翻天了。无怪乎该校工作组负责人,团中央候补书记李淑铮有恃无恐地说:“可以整郑
兆南。她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有小辫子在手,就是整错了也没妨碍!”像她出身这
么槽糕的人,不积极,是真右派;积极,是假左派。何况还不“老实”?(92页)
12、当大救星与无神论共存,选集与圣经争辉的时代莅临时,他痛心地说:“想不到
几十年后还要进行资产阶级的启蒙教育。”(99页)
13、最让我反感的却是一件小事,以至因此懒得上街:每次走在街上,准能看到一、
两辆卡车,载着七、八名穿工作服、戴柳条帽、面容菜色的工人奔赴工地。这些人敲打着
自己的工具或别的铁器,可着破锣嗓子大唱吹捧个人迷信的“革命歌曲”。他们全然不顾
嗓音和“乐器”的刺耳、形象的粗俗,竟能以丑为荣。从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专注神情,能
够看出他们的虔诚,并非有人强迫他们这样做。一种悲哀的心情油然而生 ——自己的温饱
尚且顾不过来,反倒关心领袖的“万寿无疆”和发达国家工人的“解放”——傻不傻?
(103页)
14、一边走,我一边想,幸亏是在现在,要是在“文革”前,就冲我们扒乘火车、闯
入禁区,足够判我们劳动教养的了。权贵们是如此腐化,百姓的命运就如同蝼蚁草芥,难
怪毛泽东一号召,群众就把当权派斗得死去活来。(109页)
15、出于我对自己将来前途的考虑,我特别关心教养和就业的生活情况,总是问这问
那,他也从不厌烦地介绍那里的情况。有一天,听我念报时常出现的“无产阶级专政 ”一
词,小声问我:“你知道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吗?”
我知道他话里有话,故意说“不知道”。他说:
“我们刚到教养所,所长对我们大家训话说,‘你们到这里别想跟我讲这理那理,
也别这不服那不服,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这里只有铁丝网和刺刀对付你们,这
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我听了大失所望—原来现实是这么露骨而无情。他安慰我说:(149页)
16、有一家有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会打扮、不爱干活。只要缺钱花了,就去延安
当几天妓女,一家子生活相当富裕。社员说起他们家,只有羡慕,很少有瞧不起的。
(190页)
17、唱陕北民歌《翻身道情》,农民唱“男抽洋烟(鸦片)女生产”,“北京娃”
只知道“男当红军女生产”。(190页)
18、有次来个很会表演的知青,正当我们要端起饭碗要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故做
严肃地制止了大家:“都先撂下碗筷,怎么能不‘祝愿’就吃饭,你们的‘忠心’都
哪儿去了?”
不久前,尤其在上山下乡运动以前,个人崇拜活动让林彪他们搞得登峰造极,除了“早
请示、晚汇报”和“跳‘忠’字舞”,学生点名、进大门通过岗哨、不熟悉的人见面寒
暄,都要背一条毛泽东语录。使用率最高的是“要斗私、批修。”因为字数少。也有人
用字数更少的“忙时吃干”或“闲时吃稀”来应付。吃饭或类似的小活动之前,不值得
背诵大段语录、唱“东方红”了,就由一个人手里挥着毛泽东语录本,喊道:“敬祝我
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众人齐喊两遍“万寿无疆”;他又喊:“敬祝我们的林副统
帅——”众人齐喊两遍“身体健康”。成了固定的格式。
自从到了农村,几乎忘了什么叫“祝愿”。我们都等着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
手指装做捏个小本儿的样,煞有介事地念叨:“敬祝伟大领袖万臭无香,敬祝林副统帅
身体欠康!”逗得我们笑了半天。有个很会开玩笑的知青又给添上两句:“敬祝周恩来
满面红光!敬祝江青阿姨年轻漂亮、年轻漂亮!”(242页)
19、在传达林彪“罪行”的内容里,居然还有这么一条:林彪说,“五七干校”和
“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使我们这些从来对林彪没有好感的知青们,倒佩服起他还有
明白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起草这些文件的人里边是不是还有林彪的同党,要不就是智
商过于低了——真的不知道老百姓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243页)
20、这也难怪他们,谁能想到上级会把这种谎话连篇的文件看得那么重。林彪是怎
么死的,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怎么死也是死了,也从副统帅一下变成了阶级敌人,怎
么解释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姥姥常爱说:“人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在井沿儿上有什
么用?”
说起卷烟纸,当地人是很讲究的。新闻纸和包装纸虽然便宜、好得到,但是太脆,
没等卷起来就破了。要是花钱买,又想省钱,就买整张的白报纸。裁的时候得特别注意,
纸有方向性,裁错了方向也卷不成。印文件的纸更结实些,就不用考虑方向了。更厚的
纸虽然结实,抽起来纸味儿太大,也不适合卷烟。社员认为最好的卷烟纸,莫过于小本
的毛泽东语录——纸又薄又结实、大小合适、携带方便。
撕语录本卷烟,刚开始我们看了不大习惯,跟社员开玩笑说,要是在北京这么撕《
语录》,该打成现行反革命了。社员也会解释:“我们把它抽进肚子里,这才符合林副
统帅要求的‘溶化在血液中’呢。”
糊墙,用《毛泽东选集》最好——纸好、大小合适——不容易开裂。况且四卷一套
正好够糊一间房。所以,在陕北给不出去的毛泽东选集、语录,到东北却不用发愁没人
要。(244页)
21、从“文革”前几年开始,街道、派出所就把不参加工作的人划到了另类,成了
准专政对象。虽然宪法上明明写着公民有劳动的自由,真的不去工作,似乎是犯了罪、
有了砟儿。年纪大的,成了街道监视的对象;年轻力壮的,找个借口就送去“强迫劳动”
(仅次于“教养”的惩罚),敢不服从的,就有理由判“劳动教养”了。到后来,判刑
的布告上,都把“无业”当作一条“罪状”写在数条“罪状”之先。(267页)
22、“饥饿”历来是某些统治者治人的法宝。它不仅能惩罚那些“不良份子”,也
能把良民百姓管得服服贴贴——整天为一口饭奔忙的人,那还有精力搞危害政权的活动?
所以宁肯将多余的粮食去支援“亚、非、拉”,也不能便宜了自己的子民。尽管他们自
己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却教百姓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314页)
23、在20年刑期的犯人里,有许多都是北京的“老乡”。问起他们的案由,竟是些
很小的事,比如在大饥饿年代贪污或倒卖几十斤粮票等等。这些人受了十几年认罪服法
的教育,认罪态度都非常好,从来没听他们说过要申诉争取改判之类的话。可能他们也
都清楚毛泽东“不能用现在的政策翻过去的案”的“英明”论断,知道也翻不了,所以
过得也十分心安理得。更重要的,是一些事实对他们的教育。(319页)
24、9月中旬,全国召开毛泽东的追悼大会,劳改队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监舍内
外找不到一张毛泽东的标准像。这倒不是监狱里有超前意识,不去搞个人崇拜。而是以
为毛泽东的画像进了监狱,就等于毛泽东也进了监狱,这是对毛的大不敬。可是,语录、
毛选上也都有毛的头像,又得让犯人“学”这些“光辉著作”,又不能把头像一张张揭
了去,于是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320页)
25、9月份的东北气温已在零度以下,追悼会仪式又臭又长,犯人们一个个冻得耳朵、
手指通红、发麻——也不知道耳朵、手指头招惹了谁!(320页)
26、我们有幸在这里回顾过去,请不要忘记“文革”期间死于非命的冤魂。罗克曾
让我们帮他收集许多惨绝人寰的资料,准备予以逐步揭露,但没有机会发表。(332页)
27、萧乾先生说得好,我们只抓住“文革”闹剧的几个演员,而没有抓住导演,就
无法保证没有第二次“文化革命”。(332页)
28、……或许以后因此不再讲“血统论”了。 ……我不得不提醒他: ……大多数
农民出身的公民想当个城里人,不是还办不到吗!(332页)
29、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发言的机会,被推入“沉默的大多数”的行列。由此
我想到,人们的话语权受到政治的和市场的双重制约。谁的声音为权势所反感,就很难
向公众表达:谁的声音不能与市场利益接轨,也很难向公众表达的机会。现在充斥于传
媒的多是既不触犯权势又能换取市场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氛围里,遇罗文的声音就长时
间地被拒于公共话语空间之外。(5页序二)
30、八四年五月十四日,罗克母亲的追悼会在八宝山举行。因为是东城区政协组织
的,规模很大。我知道遇家的传统,向来不拘礼俗。
我问到罗文,果然这并不是家人的意愿。政协领导曾经征求家属的愿望,罗文只提
出这样一个要求:五七年“反右”时,《北京日报》曾在头版、大字标题,展开对遇伯
母的批判;现在也用同样字体,刊登一篇仆告。但领导给予否定,理由是,什么级别的
干部用多大篇幅、字体,是有规定的。遇伯母的级别低,别说字体的大小了,连在报纸
上刊登的资格都没有。
就是这么具有讽刺意味——伤害一个人,没有规章制度的限制,也不讲究身份、等
级;做有益于人的事,障碍却这么多!作为礼仪之邦的国度,按理说应该懂得赔礼道歉
——伤害人家多深,起码应该给人家多大补偿。懂道理的,更应该知道补偿应该加倍。
但是身边的事,往往大相径庭。(351页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