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除了图吉祥之外，有时还会带
点迷信在里面。巧扣就是这样一个名字，他是个男孩，“巧”是
指聪明的意思，“扣”是指人被扣住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人聪
明而且不会早死掉。


　　但巧扣并不聪明，几乎是个整呆子。并且也没有活多大就死
掉了。听我母亲说，巧扣在三岁以前长得聪明活泼，据说是魂掉
了，没能叫回来，以后就呆掉了。

　　现在城里人，可能多数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叫魂。我小的时候，
父母亲给我叫过几次魂，因而知道叫魂是怎么一回事。但要说得
具体些，确是没法说清楚，甚至会越说越糊涂。我在十二岁那年，
还掉过一次魂。那次魂掉得差点让我死去，在家休学近一年，父
母亲背着我跑了许多大医院，查不出病因，最后人瘦得只剩下二
两重，成天躺在床上，不要吃不要喝，就干等着死。后来有一天，
邻村一个老和尚说我是魂掉了，父母亲下午把我背过去，老和尚
让我伏在桌上，在我背后给我推魂。所谓推魂，也就是从我脚上
的骨骼起，老和尚一个指头宽一个指头宽地往上推骨珠，一直推
到后背脖子下面。推完后，我起来后就觉得病全好了。

　　但叫魂不是这样，而且方法特多，甚至各地各叫法。若认真
追究起来，真可以编个叫魂大谱。在我的家乡，我就见过三种方
法。一种方法是，用一只鸡旦放在刀面上，然后嘴里不停地喊：
“魂回家啊”，一直叫到鸡旦竖在刀面上，小孩子魂就算叫回来
了。第二方法是，用半豌的，里面放一双筷子，把筷子叫到竖在
豌里面，不会倒下来，魂也就等于叫回来了；最后一种方法是，
用两粒米，一豌水，把两粒米分开来飘在水面上，一直叫到把两
粒米靠到一起不分开为止，也算小孩子魂叫回来了。我小时候，
每次看到大人这样在叫魂，心里面就产生一种恐惧感，觉得还有
另外一个世界，在主宰着我们。

　　但是，巧扣的呆却时常让人惊奇。我在大学里，读完韩少功
的《爸爸爸》后，觉得韩少功写得非常真实，因为巧扣就是那样
的人。我有时甚至想，他也许并不呆，只是另一种人而已。

　　巧扣比我小一岁，一出了门就不认识自家的门，话也不怎么
会讲。在天热的时候，村子的田头水沟里常看到他，在水沟里打
滚，浑身都是泥巴。我小时候，不免也常去作弄他。可他却很会
钓鱼，自己还能做鱼钓。他用一根大头针，弯成勾状，系上一根
线，然后绑到一根竹竿上，再去挖蚯蚓做鱼饵。他常常一个人在
太阳下，坐在河边上钓鱼，有时能钓许多鱼。

　　最让人称奇的是，伏天和初秋，天空还是一片晴空万里时，
巧扣突然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里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嘴里“呜．
．．呜．．．”地喊，每每这个时候，村上人就说，快收拾东西，
巧扣在喊天了，天要下雨了。过不了多久，雨果然就会下下来，
从没错过。

　　还让我不可思异的是，我上大学的第一年，放寒假，回家。
刚到家才歇了一会儿，巧扣来了，他依着我家门框站在外面，结
结巴巴地对我说，“回．．．来．．．了”。我惊了半天都没有
说出一句话，拿话问我母亲他怎么知道我回来的。母亲还是那句
话，他三岁前和你差不多，也不呆。

　　我大学毕业工作的第二年，他死掉了。我回家问我母亲，他
是怎么死掉的，母亲说，他成天没吃没穿的，能活这么大，命已
经是够大的了。

　　巧扣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我有时在心里想到他时，就会想到
人生的命运有许多不定因素，尤其当一个人在什么关卡上跳不过
去时，生命似乎就永远暗淡下去了，直至死亡。这样想来，“珍
惜生命”，这几个字也就显得非常实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