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年在人生的岁月长河里,是一道风景。童年的歌谣是人生诗季
的开篇。
我的童年时代的生活,有些我能够记得,有些则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能够记得的大多是年龄稍大些后来的事,而在我四岁之前的事,几
乎一点印象也没有。而我知道的那些时候的事,大多是我母亲告诉我
的。但四岁之前的事对我来说却很重要,我常常希望能够从我的脑海
里挖掘一点记忆来,哪怕就一点点,我就能够从这一点点的记忆里,
全部唤起我的祖母的形象来,我就能够从我祖母的脸上,读到有关我
爷爷的故事。
我的爷爷一直是我的謎。
(二)
听我父亲说,我奶奶和我母亲关系一直不好,起因是关于我的一
个夭折的哥哥。我奶奶自从我爷爷离世后,就一直卧病不起,直到她
去世。我很难想象解放后奶奶是怎么把四个子女带出来的,家道由兴
盛一时而转入败落,转眼间经历了人世间炎热凄凉,而这份家庭的重
担又全部落到一个弱女子身上。可以想象,这其中经历了人世间多少
悲苦和辛酸。
关于我们家的故事,在我未上大学时,我早已从乡亲们那里知道
许多。在这之前,我父亲一直没有对我说过。我们家的故事,其实就
是我爷爷的故事。到了我父亲身上,我们家就没有故事了。唯一的,
也就是在解放前夕,我父亲过十岁生日时,我爷爷用十挺机枪架在房
顶上,向着天空扫射了半个小时,做为我父亲十岁生日的祝贺鞭炮。
我母亲也是出身于一个大户人家,六岁时和我父亲定的亲,那年
我父亲八岁,结婚那年我母亲二十二岁,不久怀了孕,生下我的一个
哥哥。由于我母亲不会照料孩子,奶奶有病又卧床不能起来照料,我
的哥哥就因欠照顾拖上了病,仅活到四岁,就在一天夜里夭折了。从
此,我母亲和我奶奶就开始没完没了的争吵,互相呕气。好在隔了两
年,我母亲怀上了我,生下我后,父亲因高兴随口叫了一个很特别的
小名,叫我‘还儿’。这个小名我母亲一直叫到我上大学,后来还是
在我父亲多次督促下,我母亲才改口叫我的大名。我母亲生下我后,
尽管家里日子紧,但由于我父亲做教师,每月有二十九元五角的工资,
奶奶就请了一个大妈带我。这个大妈一直带到我五岁。我母亲生下我
奶水不足,那个大妈就常常抱着我跑东家走西家找奶水给我吃。
在我四岁时,我奶奶终于不堪痛苦,离开了我们。我对我奶奶的
全部印象,只是徘徊在床边上的一个朦胧的影子。这以后,关于我奶
奶的故事,我父亲很少对我说起,倒是我母亲常常对我说起奶奶的故
事。我的童年和少年里,从乡亲们那里听了不少关于我爷爷的传奇。
从我爷爷的故事里,我知道了更多的我的奶奶。在我要进城远离家门
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我父亲对我说起了我爷爷的全部故事,他悲壮
短暂的一生。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我父亲第一次对我说起我爷爷的
故事。
我爷爷在我心中,是个英雄!
(三)
我父亲在四个子女当中,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
弟和妹妹,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娶了我二娘后却一直没有生养。
所以我的童年故事,有许多就和我二叔二娘有了联系。
听我母亲说,二娘想生养孩子,不知吃了多少药,总是不见肚子
隆起来。在我小的时候,她家里总是不离好吃的,一到晚上,就骗我
和她睡在一起,我通常是经不住诱惑,乖乖地被二娘抱了去,但到了
二娘那里,把好吃的东西骗到手后,就吵着要回家,二娘不依我,我
就闹,最后二娘只好把我送回家。有时候,我也会顺从一下,睡在二
娘的怀里,我母亲在家里见时候久了,就叫带我的大妈去二娘的屋檐
下听听我有没有哭,有时候她自己也会去屋檐下听听,等发觉我已经
睡下来了,我母亲才会回去睡觉。
我三岁那一年,有一件事情一直我让母亲津津乐道。那天中午,
二叔家里烧肉,二娘把我拉过去吃肉。在吃饭的当中,二叔二娘不知
道为什么事吵了起来,顾不上我。我乘他们吵架之机,将桌上豌里的
肉全部倒进自己的豌里,然后慢慢地爬下桌子,将豌里的肉端回家。
那些年,吃肉可是中国普通老百姓家里逢年过节才有的事,甚至有些
人家家里逢年过节还吃不上肉。
(四)
我的童年尽管有许多愉快的记忆,但由于我出生于那个不幸的年
代,这就无疑的,我的童年生活有许多也烙上了那个时代的影子。
我有个本家兄弟堂哥,刚上三年级时,因一个刚学写字的学生在
黑板上写毛泽东的“毛”时多写了一横,他随手就在“毛”字上打了
一个叉,便被学校里的老师揪住不放,要开批判大会斗他。堂哥跑到
我家里,跪在我父亲面前痛哭,要我父亲救他。我父亲尽管也是教师,
但在外地教学,再加上我们家的成分问题,父亲便也有些害怕起来,
但看到堂哥这么一点小的年纪,就要被学校揪出来斗,父亲也不忍心。
当天夜里,我父亲跑到乡公社中心学校,找到管教育的中心校长,让
他出面干涉一下。那个校长听了我父亲这么陈述,第二天就派人送了
个信给我们村的学校负责人,要他把这事放过去,这才让我的堂哥渡
过了这一关。自那以后,堂哥就没有再上学,他常常来我们家玩。有
时,他带我到田野里去,一起捉青虫蚂蚱。
堂哥在我的童年生活里,给我带来了不少乐趣。
(五)
我母亲的手很巧,裁缝做衣,参针绣花,方园十几里都很闻名。
附近几个村子,逢到结婚嫁女,总要来请我母亲去。因着这一点,我
母亲在文革期间,比成分不好的人家要平安得多。再红的革命者,他
有儿子就要结婚,他有女儿就要出嫁,到时非得来请我母亲去帮着量
体做衣、张彩叠花不可。新娘子不任穿什么行头在身上,人家一看针
线,就能认出是不是我母亲做的。姑娘穿在身上,人才觉得光彩,身
价也觉得添了许多。有点干部身份的人家,结婚嫁女更是非得请我母
亲去不可。我在上大学前,一直穿我母亲做的鞋子。每当我穿上新鞋
子,村上人看到了总是禁不住啧啧称羡,说,这鞋子怎舍得穿在脚上
走在泥地上的,抓在手上看都要把人看痴了。
然而,即便如此,我母亲在文革期间也差点走上了绝路。那年我
还小,半夜里母亲丢下我就一个人走了。我父亲当时还在村大队部,
为着我母亲的过错还在向村干部还有公社干部求情,等到我父亲回来
时,我母亲正好刚出去。一看我母亲不在家,我父亲心里就慌了,到
处喊我母亲。这一喊,惊动了半个村子人。房前房后,屋左屋右,大
多是我们本家,他们全都出来找我母亲。村上找不到,就往四处田野
里去找。最后终于在村后坟地里,找到了我的母亲。那时候,我母亲
已将一根绳子搭在了一棵树上。我母亲回到家后,伤心得整整哭了一
夜。
(六)
那次是我母亲错了。
我母亲和村上的付支书家的女人很要好。在当时农村,一到冬天,
有些人家家里就断粮断柴,不说吃的,单烧的田里连一把枯草都拾不
到。这年冬天,支书家的女人看到邻村有块田里还有一些棉花桔杆没
有拔,就和我母亲合计,晚上去拔点回来留着烧锅。在那个年代,我
母亲做事还是很小心的,但想到有支部书记的女人出来,也就有点不
那么害怕了。背着我父亲,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和支部书记的女人还
有村妇女主任,三个人一起,将人家地里的棉花桔杆全部拔了回来,
藏在野外一间破草房子里。二天后,邻村发现地里的棉花桔杆被人偷
了,立即上报公社,公社派人到各村查,终于查了出来,事情自然全
落到我母亲头上。公社干部要在村上开大会,让我母亲上去做检讨,
我母亲一时想不开,就在那天夜里想走绝路。黄泉之路,就剩下一步
之遥。
(七)
我在进城读大学前,小偷小摸的事情一直不断。说是小偷小摸的
事,其实都是农村里有趣好玩的事。记得我六岁时,家里养了猪,我
在放学时就去田里铲猪草,铲猪草只是个名义,为的是能和一帮小朋
友到田里玩。当时是春天,田里的黄花草刚刚红了一片,黄花草能吃,
很香,但当时只是用来沤田做肥料用的。黄花草长在田里通常就有人
看管。那天看管的人正好不在,我们几个小朋友就各人铲了满满的一
篮子黄花草带回家。我回到家里,我母亲却训了我一顿。
我母亲是个性子很急的女人,童年和少年,我挨我母亲打过不少
板子,但我母亲心地却很善良。我母亲知道哪家人家没有吃的,就用
淘米蓝子,量上一升两升大米,盖上一条毛巾,叫我送过去。母亲是
因着所送不多,自己不好意思送,才让我送过去。但我们家里也并不
富有,只是还没有到断吃的程度。
(八)
我外祖父的家距我们家有十几里路远,那时全是水路,不通公路。
小时候,我母亲常带我去外祖父家,一家人乘一条小船去。父亲因不
会撑船,十几里的水路,全是我母亲一个人撑船。
每次去外祖父家,父亲总是不肯去,说是舅母做菜不干净,但最
后还是执不过我母亲,一块去。舅母在过去,是没下过锅房的人,如
今是既要下田,还要上锅,时代改造了人。也许父亲还有另外的想法,
母亲一个人撑这么远的船,太辛苦了。
(九)
提起劳动,我父亲是一样事也不会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懒。
解放时,我父亲也还小,这些年下来,照理也应该被改造好了学会了
一些劳动活,可他却是连豌都不会洗一个。我上大学的那一年,有一
天晚上,我突然看到我母亲给我父亲洗脚,那细致专心的神情很让我
震惊,我仿佛也一下子明白了这些年父亲懒的原因。从我小时候起,
母亲就曾很骄傲地对我多次说过一件事情。那时我母亲还没过门,父
亲在外地教学,常有女孩子晚上到我父亲学校玩。有一天晚上,有个
女孩子赖着不肯走,我父亲却去把人家的母亲叫来,让她母亲把她女
儿叫回家。而那时,我父亲还没见过我母亲一面。
旧式的东西,有些是深藏着的秘而不宣,浅层次的新式的东西是
永远也不会触及到那个深度。
(十)
我外公和我大舅住在一起。我一岁的时候,我外婆去世了。她一
生共生过八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夭折了。我母亲是老小,上有二个哥
哥和三个姐姐。二舅远在江南无锡的一个小县城,承继过去的老家业,
在那里做小本生意。改革开放后,二舅的二个儿子把家里的生意又做
大了。我上大学时,二舅还给我寄过一点钱。至今,我也只去过二舅
家里两次。
外公的身体很好,无论春夏秋冬,晚上睡觉全是裸身睡,这是他
的习惯。他说穿上衣服睡觉,身上就痒得难受。我母亲还在家做姑娘
时,就很受外公外婆喜欢,我去外公家,外公总是很高兴的样子。我
小时候玩的木头手枪、鸟笼子,全是外公自己做的。外公做的木头手
枪、鸟笼子,都要用红油漆漆上,看上去通红发亮,非常精制。我记
不清外公给我做过几个木头手枪,但鸟笼子却是做过好几个。我上小
学时,外公还特地给我做过一张小板凳,小板凳的四条腿上,都雕刻
上精美的图案。我每天拿着那张小板凳去上学,很让人羡慕。我大学
毕业的第二年,外公去世了。那年,外公九十三岁!
(十一)
在我九岁的时候,我去外公家,外公带我去过芦苇田找野鸭蛋。
芦苇田在我外公村子后面,有几十亩地大小。那是秋天时节,芦花在
天空中漫飞,水面上飘了一层,但我们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野鸭
蛋。后来,我们坐在芦苇地上休息,外公对我说起了他过去的一切,
他曾经有过的家业,他也谈到了我的爷爷。这是唯一一次,我听外公
说他自己的过去,也听我外公说起我的爷爷。当时已是傍晚,夕阳在
天边快要落下去了,外公的眼睛里有一汪清泪。
那天同去的还有我大舅的二儿子,他当时有十七八岁了。我父亲
说他有点傻,我母亲却不肯说她侄子傻,只说他憨厚,人老实。他说
话时有点口吃,和我在一起时,他总是去商店里买来鞭炮,然后抓在
手上放给我看。放完了,他就对着我哈哈大笑。笑完了,拿一根鞭炮
递给我,让我放。舅母在家里听到鞭炮声,就知道是他儿子在外面又
放鞭炮了,吵吵嚷嚷拿根棍子追过来,在他身上狠抽几下子,然后搜
走他身上所有的鞭炮。过了些年,我大舅为他买了一房媳妇,那个姑
娘是云南人。
(十二)
有人说,童年是人生中的一棵大树,我们在走累的时候,时常会
走到这棵树下乘凉,听听风吹,看看太阳。我们抬头看树上的天空时,
有时会觉得有雨点落下来的感觉。那其实是我们对童年充满了许多梦
趣般的留恋。
童年的色彩有许多也是黑色的。但从黑色里穿过来,我们才会找
到我们自己现在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