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九九五年十月份，一半是因为工作上的需要，一半是由于我身心上的
疲惫，我出了一次长差，去葛洲坝坝址附近的北斗坪乡，做一些社会考察工
作。在北斗坪乡，我在一个小村子一户人家家里住了下来。在这个村子里，
有一个女孩长得特别清秀，扎着一条长长的粗辨子。我每天都能够在村子里
看到她。
这个村子靠在长江边上，位于长江北面，很穷，七八十户人家，清一色
的茅草屋。每天下午，我都到长江边上坐一会儿，聆听着脚下江水涛涛滚过，
心里一片江阔天高。我已好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好久没有这样的自由自在
了。我极力不去想菡，不去想兰。有时烦恼来的时候，我就钻进江边的灌木
丛中，采上一大把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然后坐在江边上，一朵一朵地
向江中抛去，看一朵一朵的野花在江水的旋涡里沉下去。
我住了几天后，感觉心里明净了许多。我离开了兰，我不再因为面对兰
感到愧疚，我不需要再去编造谎话。我的爱悄无声息，我的心灵有了自由，
我曾经纠缠着的痛苦消退了，菡和兰真正回到了我心里，我在心里和她们交
谈。我甚至想，我就在这里住下去，让我的爱无边无际，让我做一个江边上
的守望者，做一个爱的独行者。
一天下午，那个扎着长长的辫子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江边上。
她见我在玩水，以为我是城里生城里长大的，说城里人一定没有看过这么急
这么浑的水。我告诉她，我是在农村里长大的，我的家乡全是碧清的湖水。
这个时候，水面上长满了绿色的水葫芦，姑娘们摇着尖尖的小船在水葫芦中
间穿行，很好看，有时还会有鱼跃上船。我这样说着，我的心思不知不觉回
到了我的故乡。我对她说起了我的家乡，说起了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是一首
诗，是沉淀在故乡小河里的一首诗。
我就这样一个劲的对她说，我又走在了故乡的路上，走在了故乡的油菜
花田边。象梦幻一般的，我是在摇一棵开满花的树。眼前这个女孩被我摇落
了一身花瓣。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夏天，我的一个短暂的夏天之恋，我的乡村之恋，土
色土香但尤如故乡的小河一样明净而甘甜。眼前这个女孩和她一样漂亮，清
纯得不沾一点世尘，我的心开始向那年的夏天扑去。在湖水和碧绿的青草岸
上，阳光穿透进一片高梁地里，微风从田畴和水面上吹过来……呵！我眷恋
的故乡啊，你养育了我几许浪漫。那年夏天，曾多少次在黑夜里闪亮地划过
我的梦，但我却再也没看清过那个女孩，在模糊里是一张再也抓不住的笑容。
我对这个女孩说起了那个夏天。在那个夏天里，我的十四岁的故事没有
开头，就象故乡的河水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来的。那年夏天很短，和我爱上那
个女孩的时间一样短。每天，我坐在门前，会看到湖面上成群的野鸭子，然
后在湖心的芦苇田里消失。那个女孩常常从我家门前走过，有时站在一片树
荫下，和我一起看湖面上薄薄的雾起。但是，那年夏天的故事没有结尾。我
对这个女孩说，今年的夏天已经过去了，不是每个夏天都有故事的。
我们不知不觉一起坐到黄昏。江水在这里流得很急，气势磅礴，有摇山
撼地之势。临走时，那个女孩问：“你明天还来吗？”我说：“我每天都来。”
第二天，我们在江边上又见了面。我接着说我的故乡的故事，说到了春
天水渠边上燕子衔泥的故事，说到了冬天在小河里溜冰的故事……太阳下山
了，我还在说，月亮出来了，我还没有停止。我好久没有这样的舒畅心情了。
江水会听见的，我知道它会带走了我的故事，我的兰就在长江下游。兰，你
听见我的故事了吗？你想念我吗？
但是第三天，我突然惊讶地发现，我的那个夏天的故事在这里有了延
续，梦一般的色彩在牵着我向一个深谷里坠去。我告诉我自己，我的兰在那
里等我，在心痛的相思里等我；我的菡在那里等我，在寂寞的热望里等我。
我不是来寻找故事的，那年的夏天已经过去很久，所有夏天的故事已经断了。
在那年夏天，我曾丢一枚石子在河心里，石子在河里已经找不到了，我的故
事没有了。
我提前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个扎着长长辫子的女孩。在那个晚上，在
水浊月明的江边上，我最后一次吻了那个女孩。在泪眼模糊里，那个女孩，
她听完了我的最后一个故事，她明白了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美丽的。
我一身疲倦地回到了南京，那个江边上的女孩让我久久难忘。离开北斗
坪的那天，我特地绕到了那个江边，在那个江心里我丢下了一枚石子。当我
转身离去时，我突然惊讶地发现，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那个女孩正掩在一
片树荫里望着我，她在目送着我一步步地离去。我的女孩，你是否在那里独
自落泪了!
我回来前，曾告诉兰我哪天回来。我还没有走到宿舍门口，兰已经开门
出来用一个热烈的拥抱迎接我。我拥着兰回到宿舍，宿舍里扑面而来有一股
雅香，宿舍的桌子上，插着一瓶兰亲手采来的素白的野花。我吻了兰，我的
热泪里看到的却是江边上的那个女孩!
我回到办公室。办公室桌上，躺着七八封菡寄来的彩色的信。我一封封
折开来，顺着日期折，仔细地一封封地读它。所有的信里，在菡的浓郁的绵
绵的情意里，只是层层叠着的三个字：想念你。
可是，从北斗坪回来，我常常站在办公室窗口，默默地遥望着北面的长
江。我站在窗下，不能听到江水的涛涛声响，更看不到那浑浊的江面。可是，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我在沉重里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扎着长长辫子的女孩，在
那个水浊月明的夜晚，在那伤感的泪水里，一个疚心的烙印将刻在了她的一
生上。
(六)
一九九五年底，菡在英国完成了学业，其后在加拿大找到了一份二年性
质的博士后研究工作，她去加拿大前回来住了两个星期。这次正好是春节期
间，兰放寒假回了家。另外，我的单位也刚好给我一套房子，里面是空的。
我临时弄了几样家具进去。菡回来在南京住了三天，然后，我跟菡一起回她
家过春节去了。
我送兰回家过寒假时，兰起先不愿先走，想和我一块回去。我极力劝兰
先走，我说你在这里我们天天在一起，你应该利用假期回家陪陪家人，中国
人过春节，家家都忙，掸尘买年货事情一大堆，你还是先走吧。再说，我在
机关里，过年来拜访的人比较多，事情也忙。兰就这样极不情愿地被我骗回
了家。
我这样把兰支走了，心灵却没有得到一刻安宁过。我爱兰，兰却一直生
活在隐蔽的痛苦中，在小心翼翼地爱着我。有时，她望着我的时候，欲言又
止，她想问一个问题，又不愿直接问我。她怕揭到自己的痛处，怕从我迷惑
的眼光中看出我的另一面。她不愿从的话中得出她不是我的唯一，更不愿从
我的闪烁其辞里还看到另一个女孩的影子。爱是自私的，绝对的爱就是绝对
的占有。晚上，我有时坐在计算机前搞计算，兰走过来坐到我身后，双手搂
住我的腰，脸贴在我的背上，温柔无比。每每这个时刻，我的心里就会涌出
一股无比的幸福感，伸出手，轻轻地按在兰的手背上，无言的。可兰这时却
害怕我把她赶走，总是很小心地说：“我不打搅你，你做你的。”
为兰，我也曾残酷地想离开菡。如果有一天，菡说，“我们分手吧。”
我会在伤心里感激菡。我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在平平淡淡里，我将执着兰
的手走完一生。可是，菡是我的爱，是我灵魂飞扬的爱。兰，她是平凡生命
里的一份美好，是每天的阳光和微笑。
但这次菡回来，却带给我一个难题。长时间的分手，菡回来总是极尽了
缠绵。多少日的相思和渴望，象浓缩后现在全释放到了我的身上，那般细致
入微让我心醉。几天后，菡说：“我在那里想疯了你，我们去把结婚证拿了，
这样你可以随时走。”
我没有理由不和菡去拿结婚证，我爱菡。七年的恋爱，我们一起走过了
人生中最美好最灿烂最朝气的时光，我们拥有了最明媚的青春的欢笑，我们
的心灵得到了最亲密的交融，我们的肉体更象是与生俱来的合二为一。我们
只要在一起，笑语和欢乐就不离我们左右。我们熟悉彼此间的每一个动作和
眼神，鬼黠里是我们最烫心的爱示。但是，我领了结婚证，我的兰呢？春节
后，我还能和她住在一起吗？假使我就这样自私地瞒着兰，不告诉她，可我
已是一个结了婚的人了，到时候我就必须走。我就这样一走了之，留下兰吗？
让她在绝望里哭泣在哭泣里绝望吗？我爱兰，为她，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
然而，我又必须回答菡，肯定地回答，更何况，这个问题早就应该由我提出
来了。在这一年来，菡曾试过我几次，要我把这话先说出来，而我却回避着
装着不知。我与菡的爱，心灵从来没有一点隔阂，她远在大西洋彼岸，克尽
了自已在执着里苦守着一份神洁的相思。多少红颜在一起时说尽了恩爱和忠
贞的话，可一转身，无奈的风尘又变换成另一张笑脸。叹英雄，“不爱江山
爱美人”如今还会有人去演吗？
在我和菡和兰的情感纠葛中，在我的心灵扎挣中，我象是在等待别人来
抉择我。我把一切置之度外，什么也不去想，尽力让自己在平静里去尽情地
享受着爱情的甜美。无论是兰还是菡，只要有她们在我的身边，我就会变得
随意而洒脱。阳光温暖，风儿轻柔，我热爱这样的生活。
菡直接提出这个问题，显然让我无法回避。我在心里犹豫着，我拿了这
个结婚证，我就必须离开兰，就必须舍弃我心灵中的那份爱，我不能赤裸裸
地去欺骗兰，把一个无望的爱加在兰的身上，这是不公平的。我不拿结婚证，
我就能够和兰在一起，我也能够和在菡在一起，我的爱是真实的。为了她们，
我可以一辈子不结婚。我不肖于世俗的一切，生命是我自己的，我的爱更是
我自己的。为了爱，我愿意被打下地狱。为了爱，十八层地狱对我来说又算
得了什么。为了爱，我甘愿下到地狱的最底层。
但当着菡的面，我还是笑着一口应承下来，说好了春节后办。菡还找来
一本老黄历，看看哪个日子最吉利。我和菡一起翻看，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
缓过这一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