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菡这一段日子显然很紧张，博士后工作快临近结尾，许多工作要做，她
在来信中常抱怨白天工作太紧张，晚上回去反而睡不着。她在信中写道：夜
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冷寂的月光，多想你能在我身边，在你怀里睡
上一觉。时间对我来说太慢长了，我总觉得我们象是走过了一个世纪。亲爱
的，你不会把我遗忘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吧，我的相思可是快要断了。
一九九八年二月份，也就是春节后过后不久，兰终于知道了我在办理出
境手续！
那天上午，外事办打了个电话去我的办公室，我不在。中午，单位人事
处的电话打到的我的宿舍，我还在外面办事，兰接的电话，要我下午去外事
办填一份表格。我回到宿舍，兰靠在房门边上，身子蹲在地上在抽泣，我以
为她哪儿出了什么事情，抱起她，问她怎么了。兰只顾一个劲地抽泣，身子
在我的怀里一阵阵地痉挛般地颤抖着。我望着兰这般伤心，心痛万分，我说：
“亲爱的，你怎么了？你说出来好不好？让我知道。”
我一遍遍地问兰，一遍遍地去擦干她脸上的泪水。许久，兰说：“亲爱
的，你爱我吗？你会不要我吗？”
我说：“兰，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唯有一样东西不能
不要，那就是你。我爱你，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为你，我不要荣华，不要
富贵，唯一的只想做一个男人，是个立起来的男人，是让他爱的人感到骄傲
的男人。”
兰抬起头，满眼是泪捧着我的脸，一双手颤抖着在我的脸上摸索着，说：
“亲爱的，还记得第一次我把一切都给你时说的一句话吗？我说‘不许抛弃
我’，我没有对你说‘你要爱我’。那时我不敢奢望你会爱我，我爱你，只
求你不要抛弃我，让我在你身边，让我能够爱你。我走进你生命里就是你的
女人了。四年来，我的微笑，我的欢乐，我的眼泪，我的痛苦无一不是因为
你。你给了我爱，无微不至的爱，父亲上帝般的骨肉灵魂的爱。我很幸运，
也很幸福，我真的谢谢你。可是，当有一天，我得知你还爱着另外一个女人
时，我简直想死。你的爱不是真的，你是在骗我的。可我心里又想，我一定
不够好，所以，你还爱着另外一个女人。为你，我瞒着你一个人去医院放了
环，我知道你知道了不会同意的；为你，亲爱的，我把痛苦放把在心底，把
微笑和甜蜜给你。你说过，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的一切，距离会改变一个人的
一切。你在我身边，你是我的。我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你，能够把你从另一个
女人身上彻底拉过来，拉到我的怀里，拉到我的心里，你只爱我一个人，你
只是我的亲爱的。你曾说过，有一天，你会拉着我的手走过红地毯，我会成
为你的新娘，成为你的妻子。我是多么地盼望这一天快点来到。我爱你，求
上帝让我做你的仆人做你的奴隶。可是，今天，我终于知道，我失败了!”
兰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伏在我身上大恸。我从兰的话中，知道兰说的
是什么。我肝肠欲裂，恨如山压。我紧紧地把兰抱在怀里，在泪水里吻着兰
的眼睛。我说：“兰，我只是去读书，我会时常回来看你。”
“不，亲爱的。”兰接过我的话，说：“如果你只爱我一个人，无论
你到哪儿，我都会在甜蜜的相思里等你，我会天天给你写信。但是，你现在
还爱另外一个人，你一直爱着她，你们没有断，我心里知道。你们爱了有九
年了，我到你身边才四年，我怎么能比她，她什么都比我强，她先占有了你，
你会更爱她，你会离我而去，你会抛弃我，你们会在一起……”
兰说到这儿几乎倒在了地上，身子在我的怀里象松散了似的，全瘫痪了。
我心如刀绞，泪水直向兰的身上泻去。我恨我自己，但在自责痛苦里却无法
救出我自己。我跪在地上，将兰的脸捧在我的怀里。我说：“兰，没有你的
爱，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只爱你。”这会儿，我讲这话是真实的，
我的爱是真的，我的泪水更是真的。我说：“兰，我哪儿也不去，只在你身
边。”兰哭喊着象快要断气似的吻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是要你哪儿也不
去，你是男儿，你望见的世界很远，你会去也应该去远行的。只是，我求求
你，亲爱的，你只爱我一个人，好吗？我会做个好女人，我会做个好妻子。
不要让我痛苦，不要让我失眠。我夜夜都在梦想着你牵上我的手走上那个红
地毯……”
听着兰的话，我的头突然一阵晕眩，象失重似的要栽下去一般，心口一
阵阵绞着痛。我让我爱的人在地狱里受煎熬，我自己也在受煎熬。我应该结
束了，为着兰，为着菡，也为了我自己，我必须选择一个……其实，我没有
选择。兰就在我身边。菡，你能原谅我吗？我不能没有你，可我必须离开你。
我抱起兰，我说：“兰，你也真傻，我只爱你，我的心中早就只有你一
人了。过去的在渐渐淡忘了只是一份回忆和友谊。我若是走，给你一个大红
章，你总该放心了吧。”
兰那张伤心欲绝的脸上一下子现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转而又变成了一
团疑云，抬起头望着我，疑惑着轻声地问我，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点了一下头，头突然却象有千斤重似的。一霎间，我心里扫过了一个
疑问：我离得开菡吗？
(十)
自从兰知道了一切，兰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痛苦中。每每躺在我的怀里，
温柔里常常充满了她的伤感的泪水。我搂着她的身子，那种离别的愁怅也同
样胀满了我的心胸。这个城市有我的一切，我的快乐，我的生命里的刻骨的
至爱。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近十年了，
我熟悉这里的街道，熟悉这座城市春天开什么花秋天下什么雨。我习惯了坐
在窗下听梧桐滴雨的声音；习惯了骑车在路上用自行车铃铛跟人打招呼；习
惯了在长夜里听寂寞的门廊里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我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奢
望，我还要找什么？我又能找到什么？
兰平时在我面前尽量表现出一份很开心的样子，在琳琅的甜蜜的笑语里，
掩饰着她的一份渴望，而我却犹豫着。我爱兰，我渴望和她结婚，将她牢牢
地锁在我的生命里。可是，我也爱菡，我就这样去背叛菡吗？不！那是背叛
我的爱。更何况，菡熬了几年的相思，她终于望见了我向她走去的身影了，
她说：“我的相思终于看到尽头了。”
兰看出了我这种矛盾纠缠着的无法舍取的犹豫心理，她终于走出了一步。
那天晚上，兰与往常很不一样，在床边上走来走去，象是要找什么东西。
我坐在计算机前整理一些程序，也就没有太在意她。过了一会儿，兰走到我
身边，抱住我的腰，伏在我的背上许久都没有动。我把她抱进怀里，吻了一
下她的额，告诉她，我最多再做一刻钟，就陪她休息。兰在我怀里却不动，
我捧起兰的脸，发觉她脸上全是泪水。随即整个身子象是恐怖性的在颤抖。
我有点惊住了，关掉计算机，把兰抱到床上，想给她脱了衣服让她休息。兰
却抱住我，含着眼泪在一劲地吻我。我说：“兰，总有一天你的眼泪会淹死
我。”平时我若是这样去说，兰准会破涕为笑。但这会儿兰却显得越来越紧
张，气都有点喘不过来的样子。我心里有点乱了，我想兰一定又是伤感起来
了，我就开始哄她。兰在我眼里是个小女孩，是个要人疼爱的小女孩。可兰
这会儿却听不进我的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兰躺在我怀里小声地问我：“你
永远爱我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爱我吗？”
我说：“你又说傻话了，你要我说什么你才相信。亲爱的，如果你拿一
把刀子插进我的胸膛，我会帮你一把，含着笑帮你一把。在你怀里死去我会
觉得很幸福。我爱你，亲爱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从你身边
走开，上帝也不能夺走我的爱。”
兰听了我的话，她把两手按在我的嘴唇上，隔着她的手指吻了我一下，
然后说：“我做错了什么你会原谅我吗？亲爱的，我爱你，我真的不能没有
你。”
我说：“不管你做错了什么，只有一件事情不能原谅你，那就是你不爱
我了。”
兰开始急促地呼喊起来：“抱紧我，抱紧我，抱紧我……”
我把兰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只手托住她，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兰突然说：
“我给她写去了一封信……”
我一下子惊住了。放下兰，随即又抱住她。我说：“谁？”紧接着，我
的血液象是全部停止了流动，浑身透彻的寒冷，紧紧地把兰抱在怀里。不一
会儿，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我的眼里夺眶而出。菡……
我放下兰，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笼罩在我的心上。菡逃不脱了，我的爱
结束了。我问兰什么时候发出去的，兰说昨天。我泪水满面，心如刀绞，紧
紧地抱着兰，我说：“兰，一切结束了，你知道我在菡的心中是个什么样的
地位吗？你有多爱我，菡就有多爱我。我是她的灵魂，是她黑夜的一盏航标
灯。我骗了她四年多，菡会接受不了的，会承受不住的，我对不起菡。兰，
这些年我对你说了许多谎话，一直在骗你，但有一个字没有骗你，有一句话
始终没有骗你，那就是我对你的‘爱’，还有我时常对你说的‘我爱你’。
你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和灵魂。你占据在我的心灵中，为你，我愿意付
出一切，仍至我的生命。可是，兰，我的心中也存着菡，也存着对菡的爱和
温情。菡的存在没有影响到我对你的一丝一毫的爱，相反，我却远离了菡，
留下来陪你。四年多来，你给了我最灿烂的爱，无与伦比的爱，我多想和你
在一起，一生一世守在一起。到一个深山老林住下来，有一个茅屋，有一个
菜地，有个小小的花园和池塘……这是我常常对你说的。我想逃避，想逃避
菡，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无法逃避，菡在我心中，我的一手托不了两个
天，我要你，也想要菡。上帝给了我这份爱，却不给我这个权利……兰，不
管发生什么事情，你要坚强，记住我曾经对你的爱，记住我的微笑和亲吻，
记住我的拥抱和眼泪。若是有来生，我还是爱你……来生，我要做你的丈夫
……”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语无伦次。兰在我怀里几乎哭昏了过去。
我抓起电话，第一次当着兰的面拔通了大西洋彼岸的那头电话。菡在，菡听
到我的声音很兴奋，可我的泪挂在脸上，手在抖，我想说点什么，却不敢说。
我说菡你好吗？菡说很好。我说，我想你。菡说我也想你，快想疯了。我尽
力平静我的语气，我说：“菡，我想听你说说话。”菡就对着话筒一个劲地
说，她说她昨天晚上又想到了那个晚上，我们坐在学校的山坡上她把我推下
山坡时的情形。她说：“你脸上划下的那个伤痕，让我心疼了几个月，所以
跟你在一起，总是习惯摸摸你的脸……”
我的泪在倾，我的心在呼喊。我放下电话，兰倒在床上双手紧捂着嘴不
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抱起兰，脸贴在兰的脸上。静寂的房间里，全是我们泪
水滴落的声音。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知道菡逃不过去。我太欠菡的了，我要陪菡走，
我不会让她孤独。我是她灵魂里的一盏灯，同样要点亮在另一个世界里。
第二天，我开始整理我的东西，清理我的银行户头。我把股票帐户和密
码包在一个信封里，把菡这些年带给我的或汇给我的外汇存折放在另一个信
封里，信封上写上菡父亲的名字。陪兰上了最后一次街。
一九九八年四月九日晚上大约七点钟的时候，我宿舍里电话铃突然急促
地响起来，我抓起电话。电话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母亲说：“菡刚才打来电
话，菡象是出了什么事，我把你的电话给了她。”
我没有听我母亲说完立即放下电话，我的心全部提到了嗓子里，身上都
凉透了，象是已经呼吸到了死亡的气息。兰紧紧地抱住我的身子，浑身在颤
抖。为了兰，我宿舍里电话一直没有给菡。这会儿，时间象静止了一般，我
在焦急地等待着那个电话快点响起来。我的菡……
终于，电话铃响了起来，我的心几乎弹了出来。菡……伸过手去就去抓
那个电话。可在一刹那间，我停住了手。我不能接这个电话，菡必定要证实
这一事情，这个时候，我已经说不出半句的谎话。如果我承认了一切，菡远
在千里万里之外，孤零零的，我不敢想象那一切。菡接不到我的电话，菡就
会有个百分之一、百分之二甚至百分之十的不相信，这百分之几的不相信，
也许能让菡渡过这场劫难。菡，你要挺住……
电话铃持续不断地响着。每隔二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
就响起一次。我的心也随着被一阵阵地揪紧，在心里面不停地呼喊着上帝、
呼喊着我的菡!
六个多小时候之后，电话铃的声音停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