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回到家里的那天，已是正月二十。他春节前从海外回来探亲，在家里
只住了五天，就外出到处会朋友。他朋友不少，遍布大江南北，基本上都是
大学时的朋友，少数是工作时认识的，这其中有不少女朋友。他去看望这些
朋友，象是在寻找什么，每天都在路上奔波。在火车上，在汽车上，他常常
沉默着望着窗外，期望他到的下一站，那是他能够留下来的一站。但他还是
接着上路，象一只孤独的狼，在四处奔走。
他回家一会儿，家里电话铃就响了。他母亲接的电话，喊曜。曜过去，
接过电话。电话是丽打来的，她在南京工作。丽几乎天天打一次电话过来，
问曜有没有回来。丽听到曜的声音，很兴奋，问曜，这次出去泡了几个妞？
曜这会儿没有心思和丽说笑。因为他外面女朋友多，别人总认为他在外
泡女孩子，丽也是这么认为。曜对丽说：“我过两天准备走了。”
丽没有答话。曜接着问：“你哪天去上班的？”
丽还是没有回答。象是有点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丽轻声地问：“你
什么时候走？”
曜说：“后天走。”
丽突然泪水涌了上来，噙在眼里，曜不会看到。丽说：“我今天晚上要
出差，到北京去，这次不能回去送你了。”
曜笑了笑，是苦笑，丽也不会看到。他说：“祝你旅途愉快，下次回来
见。”
曜放下电话的时候心情显得有些郁闷。他想，我这次回来走了那么多的
地方，怎么就没有想到去看丽？丽正月初三来看曜时，曜已经出去了，她没
有见到曜。曜走到窗前，心绪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前有一棵椿楝树，光秃秃
的枝丫上，这会儿有一只麻雀在上面跳来跳去。他突然有点想丽，那刻想念
的心情，心口竟痉挛似的有些疼。
他走进房间，翻出一盒齐秦的带子，放进录音机，按下键。立时，从录
音机里传出了那匹孤傲的狼立在旷野里近于悲怆的声音：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黄沙掠过
不为别的
只为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第二天傍晚时份，丽突然出现在曜面前，曜一阵惊喜，问丽：“你不是
说出差的？没去成？”
丽坐在沙发上，低着头，说：“受不了。”
曜突然意识到什么，对丽说：“噢，别说了。”
丽象是激动起来，声音也抬高了，对曜说：“我偏要说。”
曜无可奈何，说：“你说吧，你说了就释放了，可让人受不了了。”
丽顽强着一步不让，她说：“你早就应该受不了了。”丽讲完这句话时，
眼里突然涌出一串泪水。她接着说：“我到了蚌埠下车了，受不了，回头，
回来看你。”
曜心里一下子疼痛起来。丽爱着他有好几年了，一直在等他。他也爱丽，
只是心里总是游离不定。他想起去年回来过春节，大年三十吃年饭时，他不
小心吃进去一根一寸来长了桂鱼刺，扎在喉咙上，卡住了脖子。这时候，丽
正好打来电话，告诉她这个事情后，丽几乎急疯了。曜父母亲当即把他送往
镇江医院，丽从她家里赶往镇江。曜到了镇江医院，医生透视一看，犹豫着
不敢动手，这根大鱼刺紧挨着大动脉，一不小心，会引起大动脉出血，随时
有生命危险。随即，曜父母又把他送往南京医院。刚出镇江医院大门，丽找
来了，她听说后，在车上，眼泪从镇江一直流到南京。在南京医院，当院方
拿着一份意外事故担保书要曜家人签字的时候，曜的父亲手在抖，母亲在流
泪，丽伏在曜的母亲怀里更是伤心得大哭，象是到了生死别离一般。曜当时
看着丽，在心里说，丽，我回去一定娶你。
这会儿，丽坐在沙发上已经安静下来了。曜坐在丽旁边看着丽竟笑了
起来。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拿脚踢曜。这时候，从房间里传出了笑声。是
曜的母亲在房间里笑了。
曜母亲很喜欢丽，一直希望曜娶丽。对曜说，丽是个好女孩子，会疼人，
娶了丽是你一辈子的福气。曜迟迟没有给她母亲一个肯定的答复。这会儿，
曜的母亲站在房门口，在悄悄地对曜挤眉弄眼，叫曜到房间里来。曜把丽一
个人丢在堂屋里，进到房间里。这时候，曜母亲已经坐在床边上，眼睛看着
地面，在想什么心思。曜走过去，母亲向他伸过来一只手，张开，一枚亮闪
闪的嵌有红宝石的戒指现在曜的眼里。这枚戒指是他外婆的，母亲那年出嫁
时外婆给了他母亲，他在家也只看见过几次。曜拿到手里看了看，红宝石闪
闪发光，耀人眼目。曜母亲的心思很明显，要曜给出这枚戒指，让曜安心。
曜在手里掂了掂这玫戒指，迟疑着又把戒指放到她母亲手里。这枚戒指
太贵重了，是他母亲的，曜心里想。母亲却把戒指又放到曜手里，把曜往外
面推，一直推出房门口，不露一点声响。
曜坐到丽身边时，丽低着头也在想心思，没有看曜。曜抓过丽的手，把
那枚红宝石戒子慢慢地放到丽手里。丽看到是一枚戒指，心里一阵高兴，但
随即把曜的手一推，把戒指往曜身上一扔，气呼呼地说：“不要，你给我把
大红章盖过来。”
曜笑了，他这刻真想亲亲丽，对丽说点什么。曜母亲在房间里听到丽这
句话，也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了。丽更加不好意思，脸羞得通好，拿
脚踢曜，说：“就是你。”
晚饭后，曜一直念着丽的那句话。他心里想，是该把大红章交到丽手里
了，他今年在外走了十几天，有一点浪无归终的感觉。丽是个好女孩，他爱
丽，丽也爱他。这会儿，丽陪母亲在看电视，闲聊一些话，曜看在眼里心里
暖暖的。母亲也该有个好媳妇陪陪了。他走到他母亲房间里，心里面沉甸甸
的有个愿望在涨。这时候，曜的母亲进来了，望着儿子一脸忧思的神情，有
点不解，问曜，说：“你心里怎么说？丽要你去拿证书，你后天又走了，想
好了明天就去拿，也让人放放心。”曜母亲见曜没有回答，又加了一句，说：
“你别在外面七牵八扯的，丽是个好姑娘，到哪儿也找不到。”
曜抬头看着他母亲，突然说：“我想结婚。”曜母亲听了一愣，问曜：“
什么时候？”曜说：“就这几天。”曜母亲拿眼斜了一下曜，说：“你说话
下巴都没有了，结婚是小事，说结就结了？”曜回答得很干脆，他说：“又
不要准备什么，我推迟几天走。”曜母亲见曜说的是真心话，把曜父亲叫来，
告诉他曜的事。曜父亲说：“能结，结了大家了个心思。”
曜母亲走出去，把丽叫到另一个房间，告诉丽，说曜要结婚。丽听到心
里，既高兴又有点不知所措，怕曜是一时说的冲动话，回曜的母亲，你把他
问问好，他说话从来不算数。曜母亲听到这里，心里有了底。再到曜的房间，
和曜的父亲商量。主意商定下来后，给丽家里打去电话，请求这个事情。丽
父母亲说，子女要结婚，做父母的不好推托，况他们都大了，只能给他们忙
一阵子了。
曜走进丽房间里时，已经是凌晨二点多钟了，丽还没有睡，坐在床边
上，见曜来，心跳得更厉害。曜走过去拉了一下丽的手，问丽怎么还不睡觉。
丽没有回答。曜心里知道丽在等他来告晚安。曜很想抱抱丽，过几天丽就是
她的新娘了，他心里很激动。他慢慢伸出手，摸了一下丽的脸颊。丽的额头
很烫，热辣辣的，曜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和丽一样，也是热辣辣的。
他说：“丽，你该休息了。”
丽突然从床边上跳下来，扑在曜的怀里，脸紧贴在曜的脖子上，‘嗵
嗵嗵’的心跳直轰曜的心。曜伸出两手紧紧拥住丽，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和
甜蜜。他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丽，丽在他身边徘徊了好几年了，从丽上大
学的那一年起，有六年了，丽一直没有和别人谈过恋爱。她曾对曜说过一句
话，等你结婚了，我再谈朋友。
曜捧起丽的脸，深深地吻了一下。曜在心里说，过几天，你就是我的新
娘了。
曜走出房门的时候，丽看着曜，脸绯得通红，很美。
第二天，曜父母亲按乡俗请了个媒人，一同到丽家里下彩礼，定日子。
丽也跟着一同回去了，她自己要做些准备，要打扮自己，为曜，她要做个漂
漂亮亮的新娘。
丽的村子和曜的村子相隔仅十几里路，来去汽车，一会儿就到了。两家
大人一合计，婚礼就定了正月二十六举行，离结婚的日子也就四天准备时间。
日子商定好后，曜父母亲立即赶回来，着手准备。
晚上，曜家里伯伯叔叔婶婶娘娘全到了，商量曜的婚事。曜父亲也已给
所有的亲戚都打去了电话，约了日子。按照这边婚俗，亲戚要在这边住三天，
村上各家再来一个人，要准备不少的喜酒喜烟喜糖。曜父母亲按排伯伯叔叔
婶婶娘娘明天全部进城，买东西。曜突然想到一件事，问结婚用什么工具去
带新娘。曜父亲说：“这个不用你操心，现在都用小汽车带。”
曜爱丽，他心里觉得欠丽的，他想给她一份隆重的婚礼，给她一份重
礼。他把母亲叫到房间里，他知道他母亲是怎么结婚的，他母亲对他说过多
次。他说：“妈，那时父亲是怎么去带你的。”
母亲一听到儿子问这句话，脸上立即放出了光彩，不无骄傲地说：“轿
子去轿子回，你父亲跪在轿子旁边六七个小时，他不跪我还不上轿子呢。”
这一带是水乡，过去结婚，都是用船去带新娘。轿子上船，在来去的路
上，讲究的人家，新郎一直跪在轿子旁。曜知道这个，他在心里掂了掂，对
他母亲说：“我想用船去带丽。”
曜母亲看着曜，有点吃惊，说：“这是什么年成的事了，哪还有人家这
样去做的，早没有了，都成老黄历了，你出世到现在恐怕都没有看到过。”
曜还是在请求他母亲同意。他母亲想了想，想到丽是个好姑娘，这些年
为曜心里苦的，就对曜说：“用船去带，水路绕路，船要行四五个小时，你
跪在船上吃得消？”
曜笑了，说：“妈，只要你答应就行。”
当天晚上，船就定下来了，特地借了一条大木船。曜父亲开始还嫌有点
铺张，但经不住儿子的再三要求。第二天，船开进城里买了木板，将船铺垫
平整，再铺上鲜红的地毯，很是耀目。又选了八根长篙子，壮一些的。尽管
这里是水乡，现在用篙撑船的已很少，篙子借不到，只能买。另请木匠做花
轿，八人抬的大花轿，四个木匠，花了两天工夫，很细实，花团拥簇，龙凤
呈祥。轿子四周挂着红绸缎，垂着金黄色的穗子，前面扎着两朵大红花，顶
上立着一个金红灿亮的龙凤大园盖，好不气派。
选上船的人，请唢呐，挑陪娘，准备到那头人家的礼物。曜父母亲再加
上伯伯叔叔婶婶娘娘亲戚邻里全都没有一个睡觉的时辰，但心里面都被喜庆
填满了，成天眉开眼笑。轿子停在院子里，曜看到心里面就一阵激动。他想，
等新娘抬到家，他要掀开花轿红门，抱着他的新娘，走进洞房。
正月二十六日，娶亲的日子，是个艳阳好天。一大早，主持人面朝南面
拜了一个天，接着，两根鞭炮一同轰响，六个喜庆唢呐吹手，短一声，长一
声，再短，再长，调子在光滑的圆韵里，定了一个调，然后就将结婚的喜庆
气氛吹得沸沸腾腾纷纷扬扬起来。曜父亲面朝大堂拜了一个大礼，曜母亲亲
手点上堂上两根大红蜡烛，主持人一声高喝：“起轿！”八个身强力壮的轿
手轻轻地手上一个小抬举，轿子就搁在了他们手里。曜母亲立即将一个大红
绸缎挂到曜胸前，曜走到轿子旁边，一只手搭在轿子上。主持人又是一声高
喝，“迎新！”轿子一个滑弧，溜滋了一下，就到了八名轿手肩上。这时，
鞭炮齐响，唢呐劲吹，八名轿手一齐抬步，向前走两步，荡一步，每一步都
象是踏在唢呐的音律中，悠扬有节。轿子后面，跟着一长溜的端着迎新礼物
上轿子船的人。整个巷子里，挤满了乡亲，看这个多少年都未曾见过的迎亲
队伍。
曜父母亲看在眼里，心里喜滋滋的。轿子还在巷子里荡，鞭炮声不断，
唢呐声将人心渲染得喜气洋洋。曜母亲突然想起一件事，人跑进房间里，身
子钻到床下，从床下面拿出一个小铜火炉，然后顺手从床上拿过来一件衣服，
将小铜炉擦得又干净又铮亮，一面吩咐人赶紧从锅灶里挑些木火碳出来，一
面嘴上说：“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我媳妇在船上身子会冷的。”小铜炉里放
进木火碳后，她追上迎亲轿子队伍，把小铜炉交到陪娘手里，吩咐她到了那
头再加些火碳。
轿子荡到码头边，一条鲜红的地毯从岸上一直铺到了迎亲船上，但轿子
并没有忙着上船。在唢呐声里，八名轿手在原地一步一荡，曜也跟着一起荡。
将迎新的气氛荡得火火热热。几乎整个村上人，都围在了四周看喜事，看热
闹。
主持人一声高喝：“上轿船！”六支礼炮一齐轰响，几丈长的小鞭炮在
码头两边炸响。八名轿手走一步，荡两步，悠悠缓缓，缓缓悠悠，步韵一致，
很有节奏。上了船后，八名轿手接着在船上荡，将结婚的喜气荡得如火如荼。
主持人再高喝一声：“落轿！”八名轿手将轿子在手里一个吱溜，就一齐搁
下。这时候，唢呐声也同时停了下来。曜父母亲站在岸上，迎着船头。主持
人喊：“授礼！”曜走到轿子前面，面向父母，双膝下跪，向父母亲拜了一
个大圆礼，然后起身，面向轿子，行了一个半礼，再起身，走到轿子一侧，
面向船头，双膝一齐跪在轿子旁边。
这时，八名轿手已将篙子抓在手里，主持人先一个长高喝：“吹奏！”
唢呐先长促一声，接着一齐吹响，鞭炮声跟着轰响。主持人喊：“下篙！”
八把长篙一齐下水，在水里一点，船即刻很轻巧地离开了岸，如行云流水一
般。这时，船上岸上，鞭炮声又是响彻一片。
迎新船上共有十九人，去是单，回来为双，双十，实实在在，是大吉祥
的意思。曜跪在船头，庄严而神圣。轿子船每过一座桥，每进一条河，每拐
一个弯，每遇一条过往的船只，每过一个村庄，都是鞭炮响天，唢呐奏天。
热闹了几十路乡村水路。
轿子船出现在丽的村庄时，唢呐声和鞭炮声早惊动了一村子，河两岸围
满了人。轿子船上彩绸招展，五彩缤纷，花轿鲜艳奇目，唢呐喧闹，鞭炮声
更是响个不停，喜气贯天。轿子船刚靠上码头，那头人家就上来两个人，抬
着一条鲜红地毯，从岸上一直铺到船上。主持人一声收篙！八根篙子齐齐地
竖在各人手中不动，唢呐声停止。这时，岸上一排鞭炮齐发，千响小鞭炮在
码头上欢响着崩跳起来。码头上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主持人高喊
一声：“拜岸！”曜徐徐站起身来，欠身，对着岸上的人行了一个大圆礼。
这时，八名轿手已站在了轿子旁边，唢呐声已吹得沸沸扬扬。主持人高喝一
声：“起轿！”八名轿手一齐将轿子很轻灵地勾在手里，曜的一只手牵在轿
子上。主持人再喊：“迎新！”唢呐声两声短一声长，八名轿手抬起轿子走
两步荡一步，开始上岸。曜一路和着唢呐声在荡，热闹非凡。
轿子荡到丽的家门口，丽家的大门给人关上了。从门缝里伸出手，要红
包，开门。这是地道的乡俗，曜没有马上给红包，让轿子在门口荡，他要将
唢呐声和喜气荡出个溜氛出来。八名轿手高抬着轿子，一踩一抬脚步，轿子
缓缓悠悠，悠悠缓缓，金穗彩绸飘扬，慕得四下里的姑娘们好不眼热。曜给
出二个红包，门没有开，轿子接着荡。一上一下，一起一落，如神张神合，
呼吸不离，精彩万份。曜再给二个红包，门还是没有开，轿子再荡。荡得围
观的人心悠悠，喜不能禁。这时候，丽的父亲出来了，洒了一把红包，给八
名轿手，轿手立即高高举得轿子，一踩一抬，悠悠缓缓，象蜻蜓着叶，又象
蝶落花蕊，好个精彩！四下里人人喝彩。
丽的爷爷出来，拿圆关，开大门，放鞭炮，唢呐声再响切一片。主持人
一声高喝：“收轿！”八名轿手将轿子在手里一掂，然后一愣，放下，稳稳
当当。此时，八名轿手身上汗已湿了几层衣服。接着，后面送礼的队伍开始
走上来，将猪头盒子，鲤鱼盒子，还娘家的米粉盒子，八张糕盒子，馒头盒
子等等，一一奉上，放在堂前。堂里点起了高台双喜红烛，丽家里人开始点
礼，收盒子。鞭炮声后，主持人高喝一声：“敬堂！”曜这才走到堂前，下
跪，向堂前行了一个大礼。
至此，迎亲礼仪暂时告一段落，等候吃饭。这时候，曜感到两腿有些麻
疼。丽在一个房间里，他不能去见她。他自己走到一个房间里，掀开两腿，
一看，两腿膝盖处都青肿了。确巧，丽的母亲进来看到了，一下子心疼得直
埋怨张三李四的，叫人用热手巾来给曜敷上。有人去告诉丽，丽听了，顿时
泪水盈盈，要过来看曜的腿。年纪大的人劝住丽，说不能见面。丽的母亲只
好抱怨起曜的父母亲来了，说怎么想得起来叫曜跪着来的。曜说是自己要跪
的。那边，丽叫人把她母亲叫过去。丽母亲进去后，见丽在流泪，一时没有
了主意。丽母亲也心疼女婿，只好安慰丽。丽问母亲，回去还跪不跪了。丽
母亲说，照古礼跪着来是要再跪着回去的。丽顿时急了，她说：“我不要曜
跪。”丽母亲把主持人叫来，让丽的父亲出面，问是否可以回去不跪。主持
人说：“不讲究一点，回去可以不跪。我倒多少年下来了，这还是头一次主
持这样的婚礼。”丽父母亲就对主持人说，回去让女婿别跪了，女儿舍不得
他。
这边这样讲妥了，就过来劝说曜回去不要再跪了。曜心里为难，他自己
要为丽下跪的，他的一生将和丽同命运共风雨，再跪几个小时又算得了什么。
他要让丽骄傲，他的男人为她下跪，是跪着把她迎回来的。象他的父亲一样，
让他母亲骄傲了一辈子。可曜不答应他们，不答应丽，丽心里又会难过。曜
这时深深地感到把丽娶回去有点迟了一拍。丽爱他，他也爱丽，只是那些年，
他心里面有点飘泊的感觉。
正当曜为难的时候，丽的爷爷发话了。他说：“这象什么规矩，疼姑爷
疼丈夫，以后日子长了，你们疼我就不知道心疼了，什么礼来就让他什么礼
回去，不要让那头人家讲，说我们不懂古礼。我这个孙女婿为我这个孙女儿
下一跪，有什么不能的，膝盖跪肿了，晚上回去孙女儿揉。结婚是大事，人
一生就这么一着，让他跪回去。”
屋里人听了这一席话，就都说，爷爷的话有道理，让他跪回去。曜听了
心里很感动。丽在房间里听到了，却泪如雨下，恨不得跑到曜身边，扑到曜
怀里哭一通。她太爱曜了，等了他六年，她一直认为曜并不爱她，她这刻心
里明白了，曜是爱她了，曜找了六年的归所，终于还找回来的，曜是她的曜。
丽母亲懂女儿心思，她走进女儿的房间，问丽有什么话要说。丽却抱着
她母亲流泪。母亲被女儿感动了，也跟着止不住往下流泪，再加上女儿要出
家门了，做人家媳妇了，心里面更是百感交集，泪也就流得更涌。过了一会
儿，丽母亲说：“给她缝个垫子垫垫。”丽立即抬起泪眼，望着她母亲，说：
“妈，我来缝。”
丽脱下身上的红夹祆，用剪刀裁下一半，将另一半再穿到身上，用这一
半做垫子。她心里想的是，她愿意用自己的身子垫在曜的膝盖下，她要让曜
知道，她爱他。她找来一些新棉花，一根针，双股红线，线头不打结，一针
一针地缝起来。每缝一针，她都在心里说：“曜，今夜我要搂住你的双腿捂
你。”
午饭后，终于轮到女儿要出门了，丽母亲抱着女儿泪竟不能禁。被人劝
着才拉开。这时候，主持人拉开了嗓子，高喝一声：“奏乐！”唢呐拉了一
个长调，接着是欢快的喜庆调子，热热闹闹吹打起来。这时，鞭炮一根接着
一根在院子的上空放响，等六根鞭炮响过后，主持人再高喝一声：“接新娘
上轿！”曜听到这句话竟有些激动起来，他朝丽房间里走去，在房门口，他
看到了他的新娘，一身红袄，头上顶着一个四方大红巾，手上捧着的却是用
她的红夹袄刚做成的一个垫子。她在等曜搀她上轿，曜当即泪水几乎滚了下
来。曜伸过手，慢慢地抓住新娘的一只手，弯下身，将新娘轻轻地抱了起来。
丽躺在曜的怀里，隔着红头巾，将脸偎着曜的脸庞，甜蜜而幸福。
曜抱着新娘，慢慢地走向轿子，这一刻，曜心里也是一样的幸福。今
天，他成了一个男人了，一个体面而庄重的男人。他抱着的这个女人，将陪
他走完一生。从今起，他要为她托住一片天空，为她撑起一片蓝天。他在心
里说。
曜将新娘送进轿子时，丽的手还握在曜的手里。几乎是同时，他们对对
方都用了一下力，一份深厚的爱在手上传递。
主持人一声高喝：“起轿！”八名轿手轻轻地一托，就将轿子搁在了手
臂上，主持人接着喊：“送新娘！”唢呐声对天号响，鞭炮齐鸣。八名轿手
走两步，荡一步，悠悠缓缓，缓缓悠悠。曜的一只手搭在轿子上，和着那八
名轿手一起荡，脚步轻灵，节奏松驰有序。丽一家人跟在轿子后面，几乎人
人都是泪水洗面。轿子出了大门口，围观的人已将路上堵得满满的，几乎不
通。轿子从人缝里，向码头上缓缓地荡过去。
轿子到了码头上，八名轿手在原地荡起来。在一片鞭炮声里，丽在轿子
里隔着帘门将那个红垫子双手奉送到曜手里，曜捧着它先走到船上，转过身
子，将红垫子放下，对着轿子深深地下了一个拜，然后双膝跪下。八名轿手
将轿子高高举起，主持人喊：“上轿船！”轿子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弧，八
个轿手一起向船上荡过去。
到了船上，花轿在船上又悠然地荡起来，围观的人群一个劲喊不要放下
来。那花轿荡得优美、气势，上下交落，左右逢合，丽坐在轿子里平平稳稳，
如在平地。六个唢呐吹手，这时候也似乎使出了全部力气，将唢呐吹得洋洋
洒洒，翻天滚地。喜庆之气，满河满水。
主持人看着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亮开喉咙，高喝一声：“落轿！”轿
子立即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很流畅地停在八名轿手手上，然后一个顿挫，往
船板上一落，如休止符一般。
这时候，船上岸上，鞭炮齐鸣，响彻云宵。主持人向岸上打了一个辑，
回头一个高喝：“起轿船。”
八根篙子一齐点水，船“嗖”地一声，轻轻地离了岸。岸上又是一片鞭
炮声响，喧嚣闹天。
轿子船离了岸，如云托风送似地，在唢呐和鞭炮声里，轻悠悠地回去了。
曜跪在轿子旁边，隔着轿子的门帘，他能听到丽的“嗽嗽”的衣声，他听在
心里暖洋洋的。丽坐在轿子里，怀里捧着碳火炉，想着曜跪在外面，在冬天
的水面上，一定很冷，她想把碳火炉送给曜，让他暖暖，几次把碳火炉递出
去，曜都没有接，她心里疼疼的。
轿子船在河道里行走，常常遇到来往的机动船，都用唢呐声和鞭炮送迎。
轿子船刚驶进一条河道里，从另一条叉河道上，突然驶出另一条轿子船，那
条轿子船远不及这条轿子船华丽。主持人一见，立即指挥八名篙手向左靠岸
行，赶在那条轿子船前面，抢上水。两船相遇，靠左行为大，在前为上。那
条轿子船见势，毫不相让。两条船，十六根篙子，齐在河道里争先抢左起来，
唢呐和鞭炮助势，篙子下水抢点。曜的船被逼在了岸边，那条船挤住它，不
让它超过去。岸上渐渐围满了人，争看这一壮观，喊声和助势声一片。主持
人看出那条轿子船是水泥船，船身重，他指挥八名篙手，篙子全放到左边去，
让船身侧斜一点，一齐下水，用力，船侧着从那条船挤压里滑了出来。岸上
顿时欢呼声一片，八名篙手再奋力一点，就将那条轿子船丢在了后面。
船又行了一会儿，丽几次想问曜在外面冷不冷，腿子疼不疼，可又不好
启齿，这是乡俗。丽只好在心里盼着，盼船快点行到家，让曜早点活动腿子，
暖暖身子。她更想着回去给曜揉揉膝盖。
当轿子船行到一条大河里时，突然从斜剌里冲出一条机动船，拦腰撞在
轿子船上。轿子船一个大晃动，轿子带着丽一起翻到了河里去，机动船又向
前冲了一下，将轿子压到了船体下面。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曜几乎没有来得
及想，纵身跳进水里，去救丽。
丽被救上来了，但她沉默了。脸上的胭红还在，笑还在，只是凝固在那
里。她那一刻心里还想着曜，想着怎样做个好妻子。她刚走在路上，走在曜
带他回去的路上。她在心中曾有点怨恨，怨这条路太长，她不忍心曜跪在外
面，船每行一分钟，她的心就跟着疼痛一分钟。可现在，她静静地躺在曜的
怀里，却感觉不到曜的呼吸，听不到曜呼唤她的声音。她走了，留下了曜一
个人在路上。这一刻，曜捧着丽的脸，他已喊不出任何声音了，他一个人找
了六年，在孤独里找了六年，他找回了丽，可丽又走了，撇下了他。不，丽
没有撇下他，他也不会撇下丽，他要陪她，守在丽的身边，丽不会孤独，他
也不会孤独。他要把她接回去，把她领进新房，掀起她的头盖，他要吻吻他
的妻子，是他的妻子，他找了六年的女人，几乎用了一辈了心，他爱她。
船上的人都僵在那里，每个人的心都在滴血，所有的人都不动。风不动，
水不流，船不摇，飞过的鸟儿不出声，太阳静止在那里，云儿停住了，都象
是在等，等她的脸张开，等她的眼睛睁开，等她笑，等她开口说话。
曜抱住他的新娘，站起来，他让他的新娘重新坐进轿子里。他放开丽的
时候又用了一下力。他知道丽会知道的，她是他的新娘，他的妻子。
曜把那个红垫子重新放好，跪下，心里流满了血。他要把他的新娘接回
去，她永远是他的新娘。他突然奋力大吼一声：“起轿船！”八根篙子同时
下水，轻轻一点，如云托似地，悠悠地向前行走。唢呐声一个短促，接着昂
扬地吹打起来，鞭炮声连续不断，响彻云宵。
几里之外，村上人已听到了唢呐声和鞭炮声，村子码头上已站满了人，
在等花轿船回来。曜的父母亲更是早早地等在那里了，等得心花怒放，他们
手里都捏着一个大红包，等新媳妇回家叫一声，甜甜蜜蜜地叫一声，给新媳
妇这个大红包。码头上更是挂满了鞭炮，鲜红的地毯一直铺在那里。
花轿船行到村前的河里时，岸上人开始欢呼，人头涌头。唢呐声旋律昂
扬，惊破了天空，搅翻了河水。船上岸上开始对接着放鞭炮，一声比一声响。
曜这会儿突然想到，他要带他的新娘在村子上走一圈，他要让他的新娘
熟悉一下他的村子。他对主持人说，不要把船靠在自家码头，船开到村西头，
他要牵着他的新娘穿过整个村子，带着她的新娘在他的村子上走一趟。
花轿船在村东头划过，在唢呐和鞭炮声里，向村西驶去。这边人赶紧收
起码头上的红地毯，向村西码头送过去。观望人跟着花轿船向村西涌过去。
但这一刻，曜心里如千把刀在剐着他，他欲哭无泪。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丽
说，丽，你到家了，曜不会离开你，不会让你孤独，曜现在要笑，笑着把你
接过家。
花轿船在村西头的河里，打了三个圆圈，然后慢慢地向码头靠过去。码
头上大小鞭炮立即鸣响，六根大礼炮同时腾空而起，在空中炸响，唢呐吹手
更是使尽了招数，将唢呐吹得人心沸腾。
主持人却神色庄严，高喝一声：“起轿！”八名轿手轻轻一勾，在空中
“吱溜”了一下，就将轿子搁在了手臂上。主持人再高喊，送新娘！八名轿
手手一托，轿子就落在了他们肩上。走两步，荡一步，悠悠缓缓，缓缓悠悠，
轿子在空中滑过，稳稳当当，园园溜溜，优美而流畅。唢呐跟在后面吹，沸
腾得如开水滚。人人都是长歌当哭。
曜的一只手牵着轿子上，笑容满面，和着八名轿手一起荡，步步如凌空
越世，节节神韵。但在他的内心里，却在悲天抢地，哭喊无门。周围的声音
他听不到，周围的人潮他看不见，他象置身于旷野之中，在一个光秃秃的山
丘上，他孤独的心在那里咆嚎：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凄厉的北风……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