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堰村村西头,住着一户人家,房子很破,屋顶上都能望见天亮。逢到
下雨下雪天,屋子里就会漏雨飘雪。这所房子里住着一个人,是个叫小丫子
的一个傻女孩。小丫子并不常住在这个屋子里,她晚上通常会被某个男人带
回家。
小堰村位于苏北高邮湖中间一个围子上。围子四面都是水,围子里总共
住了五六十户人家。围子上的人家,房子沿围子中间一条小河而建,分河东
和河西。河东都是一个姓,姓林,大都是本家。河西是些杂姓,姓李姓王姓
钱的都有,有十几号姓。围子里有几百亩良田,可以种小麦和水稻。围子中
间还有许多小河小道,与外面的湖水相通。围子四周长满了芦竹和芦苇,远
远地看这个围子,极象是一块未开垦的湖心芦苇洲,家家房子全部掩在芦竹
和芦苇里,很象是天外之地。
传说这个围子里林姓的有点来路,它在这个围子里地位也就最高。围子
里不管哪家红白喜事,都是由姓林的长老来主持。高邮湖水面辽阔,是大运
河水道,向北,过黄河可以通到京城;向南,过长江可以进到杭州。传说当
年乾隆皇帝第二次下江南,船行到高邮湖时,湖面上起大风,浪高风险,船
不能前进,乾隆帝就下令将船靠在围子上,等风停了再继续向前走。大风昏
天暗地一直刮了七天七夜没有停,湖面上浊浪滔天,波涛滚滚。第六天晚上,
船上一个姓林的年轻乐工,领着一个歌女,悄悄地上了岸。岸上芦苇很茂密,
他们到处乱窜,有点鸟出笼的味道。但不久他们在岸上就迷了路了,找不到
回去的路,等他们找到靠船的地方时,船已经走了。他们就在这个围子上住
了下来,他们也就成了这个围子里的第一户人家。
小丫子不姓林,她住在村西,这个村上似乎没有人再关心她姓什么。她
人看上去,并不象十分傻,似乎带些天真的稚气,她傻呼呼的脸上总象是堆
着笑。她在村子里总是这家跑到那家的,站在人家门口,看到人,就嘿嘿地
对人家笑,有时嘴里哦哦地不知道要对人说什么。她饿了就跟人家要吃的,
身上衣服脏了也会有人帮她洗,若是两天没有人给她梳头,她头发就会乱糟
糟地蓬在头上。她母亲生下她那一年,因不满意丈夫成天游手好闲,丢下她
们父女两人就离家出走了。小丫子八岁那年,她父亲因酒醉晕倒在河里淹死
了,她成了一个傻孤女,被村里人养着。十四岁的时候,她竟怀了孕,不知
道这孩子是谁的。村上有个王大妈,带她到医院里把孩子打掉了,又给她做
了结育手术。这个村子人家不多,光棍却不少,小丫子晚上就这样常常被某
个男人带回家去过夜。
村西头,还住着另一户人家,是个叫翠花的年轻寡妇,和婆婆住在一
起。
(二)
小堰村白天通常都很安静,除了有成群结队的鸟儿在这里歇足觅食之外,
很少有外面的人走到这个村子里来,就连太阳照到村子的上空都象是懒得移
动步子。村子里,不管哪家母鸡下旦打个鸣,鸭子凫水‘咯’一声,整个村
子里人都能听得见。河东和河西的人,常坐在门口隔着小河拉家长。河水平
静而净亮地闪着光,清澈见底,河两边长了许多桃树梨树。春天来时,水面
上落满了桃红梨白,水里的鱼游来游去,象是浮在云里飘。两岸的芦竹,倒
映在水里,象一块流动的翠色蜡染。缓缓流动的河水,更象是有一种说不尽
的悠然而亘古。
这是九月份时节,稻子还没有成熟,庄稼人这时也最清闲。翠花从自家
疏菜地里前脚回到家,后脚王大妈就跟进来了。翠花放下手里的农具,王大
妈问翠花这时地里有什么活干,翠花就说翻翻地,闲着也是白闲着。翠花的
婆婆坐在堂屋里做鞋底,年老的脸上排满了静穆的皱纹,她听着她们两个人
说话,连头都不抬一下。
翠花五年前死了丈夫,村上一直有人要给翠花再撮合一门亲事,但提的
人都不怎么合翠花的心意,也就搁到现在。王大妈来找翠花,翠花心里已经
明白八九份。这次是翠花暗地里拿的主意,她和村西姓李的大根子好上了,
要大根子让王大妈来说媒。大根子是一个很憨厚的庄稼人,平时见人说话都
很少。他身板子硬,一身力气,能干活。庄稼地里的女人,图的就是这个。
王大妈把翠花拉到屋后去,避开翠花的婆婆,把这事给翠花挑明了,要
翠花现在给她一个话,她好回大根子。翠花故意忸怩着不答,说这事躁急不
起来,她还要同婆婆商量。王大妈却说:你商量什么?谁不知道你是这家里
的主,婆婆都这把年纪了,想管也管不上,还能把住你不让你嫁。翠花说,
她嫁到哪儿,也不会把婆婆丢下。王大妈接过话茬,这村东村西的,走下来
都没个屁响的工夫,嫁在哪边还不都一样,大根子还不是倒插门的货,你是
收银子的主。翠花没有再答,王大妈倒急了,忙不迭话来夸大根子,说他是
个肯卖力气的人,人又忠厚,过了家门还不是听你使唤。翠花见王大妈说了
这么多好话,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用手拉了拉王大妈手,说:过两天我给你
回话。
翠花这么说了,王大妈也就放了心,她心里面已知出一二层意思。两个
人从屋后回身时,看见小丫子在前面一条巷子里,坐在地上,有几个小孩子
向她身上扔土块。王大妈喝了一声,那几个小孩吓得逃走了。王大妈去把小
丫子拉过来。小丫子身上全是灰,脸上黑乌乌的脏,头发更是乱糟糟的。翠
花的婆婆一见了小丫子,嘴里就开始唠叨:这丫头怎么不死的,她死了反倒
让人心净,尽让人糟蹋,作孽呀。翠花去房里找出一件旧的大褂子,王大妈
就把小丫子的衣服全部扒掉了。小丫子黑不溜秋的身上露出不少疤痕,全是
杠杠道道的红痂,也不知是怎么来的。小丫子并不知觉衣服被人脱掉了,两
手在身上乱抓,抬着头望着屋里的三个人在嘿嘿地笑。翠花把一个洗澡桶放
在地上,里面打了半桶水。翠花的婆婆就给小丫子把身子洗洗。洗好了穿上
翠花的大褂子,然后给小丫子梳梳头。小丫子至始至终都象是很快乐的样子,
脸上一直在嘿嘿地笑。王大妈和翠花开始见到小丫子,都象是有一股气,心
里憋着真想把小丫子捻死了。这会儿看到小丫子在嘿嘿地笑,翠花倒先忍不
住笑了起来,接着王大妈也笑了。过了一会儿,王大妈说:这丫头有时真让
人气疯了,真恨不得把她推到河里淹死算了,看到她心里就着气,没个娘老
子,在外面尽让人作贱,哪是个人啊!
翠花没有回答,心里酸酸地想着了大根子。
这天晚上,月亮悬在半空,将围子照得雪亮,微风吹在稻田里,有些轻
悄悄的‘沙沙’声响。在村西北头的大根子家里,翠花躺在大根子身边,两
人在说着一些农活话。
(三)
过了几天,翠花还没给王大妈回话,村上人都已经知道翠花要嫁给大根
子了。王大妈是个好事的人,也是个存不住话的人。有些女人就来问翠花,
有没有这事。村里的二村长,年龄四十开外,也是个光棍。这几年他常到翠
花家里来帮手,一直想着翠花的心思,翠花就是没答应嫁给他。他晚上还来
敲过几次门,翠花也没给他开过门。这两天,他听说翠花要嫁给大根子,心
里来了气。他觉得自己哪方面都比大根子好。男人一般想不到,女人一但铁
了心跟谁,并不去比较男人的好丑。这天中午,二村长直接到翠花家里,问
翠花有没有这事。翠花拿张凳子给他坐下,喊他一声大兄弟,给他倒上一杯
水,然后自己就跑到房间里,让婆婆跟他说话。
二村长坐了一会儿,见翠花不出来回话,更加上了气。他喊翠花出来
说话,翠花又喊了他一声大兄弟,说你说话我听着呢。其实,翠花的意思已
明了在回避二村长。二村长见翠花不肯出来,冲着房间里喊了一声:“你休
想嫁给大根子。”然后甩手出门走了。
翠花听到二村长这句话,心里有点犯愁了。她知道二村长的脾气,有些
事情要走二村长那里过。二村长又是姓林的,硬顶是过不去的。她让婆婆去
把王大妈喊来。王大妈来后,翠花把这事跟王大妈说了。王大妈就代翠花去
给二村长消消气。二村长见了王大妈还是那句话:翠花只能嫁给他。
晚上,翠花在家想了半天,还是买了一条烟,到二村长门上去陪个小心。
进了二村长的家,发现二村长家里聚了好多人,全是他家的本家兄弟,在商
量什么事。他们见翠花进来,谁都没有讲话。翠花察觉出来的不是时候,丢
下烟,匆匆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半夜时份,村子里几只狗突然都疯狂地吠叫起来。在这个沉静的乡村,
狗叫声显得特别尖利,令人心底颤栗。有几个小孩子被惊醒了,吓得哭出声
来。有几户人家还点亮了灯。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平息了,偶尔狗还会再
吠叫一两声,但很快就被黑夜的寂静吞噬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霞红了东方,村东头就聚集了好些人。有男的,
也有女的,在互相探听昨夜狗叫声的原因,都说狗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地狂叫。
王大妈捧着一个粥碗,从远处走过来,插在人群里,神秘秘地说了一句:你
们都不知道昨晚出的事?
这群人赶紧把王大妈围住,问她出了什么事。王大妈在村上时常有事没
事喜欢东家走走西家逛逛,村上不管哪家出了什么芝麻大的事,她都一清二
楚。这当儿,王大妈故意慢一个节拍,扒一口粥,卖一个关子,说:你们这
群大老爷,村上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这时,翠花正好手里拿着个篮子从村西走过来。王大妈看到了,对翠花
喊了一声:翠花,还没吃早饭?
翠花停下来,也挤到人堆里,打听昨晚的事。光棍麻五涎着脸对翠花说:
翠花哪里还要吃早饭,她夜里早吃饱了。
翠花走过去,打了光棍麻五一巴掌,光棍麻五还是涎着脸笑。有人把光
棍麻五往人群外面推,叫他别闹,让王大妈快点把昨晚的事说说。
王大妈把豌里的最后一口粥扒进嘴里,眼睛在各人脸上扫了一遍,说:
咂,咂,咂,你们哟,夜里没听见机动船响?
围着的人更加诧异起来,有人说听到的,也有人说没听到。都问出了什
么事。光棍麻五早等得不耐烦了,对王大妈说:你快点嚼舌,急死人了,你
讲话比人家等媳妇上床还让人着急。
王大妈拿眼斜了一下光棍麻五,说:你这个缺德鬼,这辈子都不会等到
媳妇上床。围着的人就都对光棍麻五喊,叫他别再瞎扯劲,让王大妈说下去。
王大妈压了压嗓子,说:昨夜里老畜生摸回家了。
众人一下子惊愕起来,愤愤地骂老畜生不是东西。王大妈眨巴了一下眼
睛,鬼祟祟地压低嗓子又说了一句:他死了。
有几个人的脸色一下子拉了下来,阴沉里还带些愤怒的神色。大家都不
再言语,象是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光棍麻五却有点不甘心,追着王大妈问
老畜生是怎么死了。王大妈斜了一眼光棍麻五,说:人怕是已经在城里都火
化掉了,你想知道,去问村长去。
光棍麻五没有再追问下去,围着的人也慢慢地走开了。
(四)
老畜生真名叫杨大,在这个村上没有任何本家,据说他的父亲是从安徽
讨饭过来的,看到这个村上人和善,又能有口饭吃,就留了下来。他后来娶
了这个村上一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生下了唯一的儿子杨大。杨大二十岁时,
他父亲从外村给他讨了个老婆,生了个女儿叫小莲。小莲长到十二岁时,杨
大的老婆得了一场大病去世了。小莲长到十六岁时,出落成一个很标致的大
姑娘,村上不少的小伙子想娶她。杨大却在这一年开始糟蹋她的女儿,村上
人知道这事时,小莲已经二十岁了。村上人就将杨大赶出了村子,并且警告
他,只要他敢再进村子,就将他打死。
老畜生糟蹋她女儿的这些年,也常把小丫子带回家。他这样做只是想瞒
村上人的眼睛。小莲二十岁这年,和本村的一个姓王的小伙子悄悄相爱了。
老畜生知道女儿和外人恋爱,把那个小伙子臭骂了一顿,禁止他和小莲来往,
理由只是说那小伙子不配娶他的女儿。小莲见她的心上人挨了父亲骂,心里
面一时想不开,含羞忍愤地给那小伙子写了一封绝命信,上面写了他父亲如
何糟蹋她的事实,然后上吊自杀。幸好被人看见及时救起,才拣回一条命。
小伙子气得把老畜生死打了一顿,村上人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把老畜生赶出
了围子。
这些年,老畜生似乎一直把她女儿当成了妻子。他被赶出村子后,曾在
夜里潜回来两次,天不亮的时候又悄悄的走掉。小莲自然不敢声张,好歹是
他的父亲,任凭他父亲糟蹋。但这次半夜潜回来时,村上有人赌钱刚散场,
看到了老畜生,赶忙去报告村干部。村干部都是姓林的,他们维持这个村子
已有一百多年了,有他们管理这个村子约定成俗的方法。当他们几人赶到杨
大家时,老畜生正在糟蹋他的女儿。他们几个人当即就冲进去,把老畜生捆
起来拉到离村子较远的大堤上,吊在一棵树上,几个村干部轮流用扁担向他
挥过去。村干部原本只想把老畜生打残了,送出去,让他回不来,没想到打
了几下子,老畜生竟断了气。当夜村上人就用船把他拉到城里火化掉了。
村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老畜生是被打死的,只知道他死了,就连小莲也不
知道是被打死的。过了一些日子,有天晚上,小莲瞒着村里人摸到她父亲坟
上,给他烧了一把纸。又过了些日子,小莲走了,离开了这个村子,村上没
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五)
稻子收割的时候农活很忙,家家户户劳力都到田里去了,白天村子里人
很少,村子里宁静得连鸡走路时的声音在老远都能听见。小丫子每天还是在
巷子里转,有时躺在路上就睡着了,日落日出农忙农闲似乎跟她从来没有关
系。她有时也跑到田里去玩,看人家收割稻子,或者在田里捉飞蛾,或者在
田里拔上许多的野菊花,抓在手上或插在头上。在这个季节里她身上最脏,
没有一个大人会顾及到她。这时节,她晚上多半是回到自己屋里去睡觉,在
一把稻草上躺下来。月光和星光透过屋顶照进来,淡淡薄薄地落在她的脸上、
身上,她安静得就象睡在另一个世界里。
但有一天,人们在村子的小河里发现了小丫子,她大概是饿了,或者是
渴了。她的手里还抓着半个生红薯,衣服的口袋里全是野菊花。水面上落满
了芦花,还有来不及沉到河底的树叶。
小丫子没有被送到城里火化,王大妈用一块草席包上,在一块芦苇田的
角落上,紧挨着她的父亲,挖了一个洞埋了进去。
农忙时节日子过得很快。麦种下到田里后,翠花结婚了,她嫁给了二村
长。那天以后,大根子离开了村子,据说是到南方某个城市去打工了,再也
没有回来。
小堰村永远这样的宁静。秋天里南飞的鸟儿常在这里歇个脚,然后继续
向南飞。这个村子小,不会有很多的故事。老畜生和小丫子的故事,便时常
在人们口中传来传去。渐渐地,小丫子的故事越来越多。每年,在小丫子淹
死的那一天,总会看到有人在河边烧上一把纸。在水面上,还会看到一只纸
叠的船,和着芦花一起轻轻的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