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一走到家门口,就有点不知所措,心接着就沉闷起来。他每次回到家
门口,总是慢腾腾地掏个半天钥匙才开门。他明明知道钥匙就在上衣某个口
袋里,但他总是先到裤子口袋里去找一遍,等到他把裤子前后四个口袋找遍
了,才到上衣其它口袋里去找。他把上衣所有的口袋都摸遍了,最后才把手
伸进放钥匙的口袋里,拿出那串钥匙,放进锁眼里,转一圈,再转一圈,打
开锁,推开门,进去,开灯,然后吸口气,再关上门。
他今天回来后,心情似乎比往常还要感到压抑。他的压抑情绪,象是有
点周期性的反复,在高压抑区与低压抑区之间来回振荡。这一刻,房子的屋
顶,都象是低了许多,使空气压迫得更紧,令他透不过气来。从日光灯管散
发出来的白炽的光,也使四壁看上去更加惨白,屋子里显得没有一点生机。
而且好象由于日光灯的照射,空气里似乎少了什么原素似的才让人这么压抑。
他走到窗口,看着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住了城市的上空,马路上的灯光,
浑黄里有点雾雾的感觉,汽车的噪声和行人的喧哗声已在慢慢地减弱,但仍
然可以看出,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夜色沉降时的那个凝重感。
他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听到了黑夜里的寂静又爬进来了。死沉一般的寂
静,他很害怕这样的寂静。这样的寂静就象是缺少氧气,让他透不过气来。
在整个夜晚,没有声音,没有语言,没有交流,所有的感官都被钝化的,象
是被封闭住了,大脑和心脏,也象是被寂静窒息住了。
他走过去打开电视机。他在家里需要声音,哪怕噪音。这样的声音能够
打破寂静,能够驱使空气流动起来,使他的感觉器官处于知觉中。更主要的,
在任何声音里,他凝重的心情能够释放一些,能够减缓一些心中的压抑感。
他开了电视机以后,并没有看电视,而是坐到桌子前,两眼茫然地望着
桌子上的一切,但却找不到着落点。桌子上有几本书,几张过时的报纸,还
有一只茶杯、一个闹钟和一部电话机。电话机是黑色的,看上去上面都象是
落了灰,它很少响,有时连续几天,一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都不会响一
下。他是图书馆的管理员,有几个同事,但够不上朋友,他也没有女朋友。
他坐在那里,越发觉得心情压抑得难受,这会儿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找
谁说话?他看着那个电话机,突然想,给谁打个电话去,可打电话说什么?
他想,可以问问对方某个人的电话号码,然后再打第二个电话,再向那个人
问某个人的电话号码,这样可以一直打下去。他想好后,拿起电话,可一想,
先给谁拔去电话?他家里没有放电话号码记录本,他想不起任何一个熟悉人
的电话号码,他无法向外打出第一个电话。他无奈地放下电话,站起来,坐
到电视机前,看电视。这时候,电视上一男一女两个人正扭在床上,在说着
话。
男的说:“把你的耳朵借给我吧!”
女的说:“你要那么多的耳朵干什么?”
男的说:“因为你讲话太多了,我听不过来。”
女的大笑,对着男的耳朵又大喊大叫了几声。
他听到这里竟笑了,他真希望这刻有个人对他大喊大叫几声。他想,那
个感觉一定很痛快。他站起来,烦燥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感觉越来越郁闷,
最后又走到窗口,静静地站在那里,但这样静静的不是他自己想要的。此刻,
窗外灯火辉煌,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闪烁着华丽的色彩,不远处有一家卡拉
OK歌舞厅,从那里时时飘来一些很震人的音乐,听得出,在纷乱的噪声里,
夹杂些女人软绵绵的嗲声,在矫情里散发着造作的渲泄的热闹。
他觉得实在闷得难受。下楼吧,去买点东西,去和营业员讲点什么。他
想到这里,转过身,开门走出去。楼下对面有一家小超市,快要关门了,这
一刻女营业员在忙着盘点。他走进去,想了半天,问营业员有没有卫生纸卖。
营业员告诉他,说:“有,在里面,你快点去拿来,我要关门了。”他说:
“那就明天再来买吧。”营业员还是说:“你去里面拿来,我等你。”他看
了一眼营业员,还是说:“明天我再来。”营业员不再理他,只顾清理东西
准备关门。他站了一会儿,见营业员无心跟他说话,只好走了。向前走了几
步,见有一家小吃食店还开着,是卖水饺面条的。他想在这里吃碗面条走吧,
可以和服务小姐说说话。他就选了靠门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然后喊小姐过
来。店里烧食大师傅正在里面和服务小姐在调情,他喊了两声小姐,小姐象
是没有听见。他又高声喊了一声,小姐这才走出来,对他说:“我们炉子都
已经熄火了,不卖了。”说完就走进去了,继续和那个烧食大师傅调情。他
坐在那儿,郁郁的不知道是走还是在这里坐一会儿。眼前的那条大马路,能
望得见很远处的路灯,浑黄里散发着幽幽的青光,看上去有点冷寂。
他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回去。走到家门口,先到裤子口袋里掏钥匙,
裤子前后四个口袋摸遍了,再到上衣其它口袋里找,等到所有的口袋都摸遍
了,最后才把手伸进放钥匙的口袋里,拿出那串钥匙,放进锁眼里,转一圈,
再转一圈,打开锁,推开门,进去,开灯,灯却不亮。他正疑惑着,却想起
他出去时并没有关灯,电视也没有关。电路又跳闸了,没电。
他关上门,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从窗户外面透进来的一些光亮,能看见
房间里的一切。但在这样微弱的灯光里,房间里显得更加落漠,空间也似乎
狭小了许多,仿佛在挤压着人似的。他呆在这个房间里,有一种被深深寂住
的感觉,一份无以排遣的孤独和寂寞。
不知怎地,他这刻非常渴望讲话,渴望能和谁谈谈。静寂中,闹钟的声
音非常清脆,但也是机械得单调。他重又坐到桌子前,在黑暗里对着前面的
墙发愣,没有任何一点思想能够浮上来,空洞得如同这个房间。过了一会儿,
他伸出手在桌子上摸过去,象是想感觉什么似的,从书、报纸、茶杯、闹钟、
一直摸到电话机上,然后手停在电话机上好一会儿,都没有动,象是在等某
个人的电话似的。停了一会儿,他拿起电话,放在耳边听听,那个“呜--
呜--”的声音,他听来竟象是有人在说话,再仔细辩辩,也是寂寞里单调
的想冲破什么似的呜鸣声。
他这样不知坐了多久,终于感到有些疲倦了。他的疲倦不是来自身体,
而是来自内心,是被孤独和寂寞过分压抑的疲倦。他的身心就象是被挤压在
某个地方,需要弹出来,获得释放。
时间似乎已经很久了,他坐在那儿,近于无意识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
出那瓶安眠药。他每晚都要吃上两颗,否则,他躺在床上,眼睛盯在屋顶上
会一直空洞洞地睁着,睡不着。借着外面的灯光,他侧过瓶子想倒出两颗,
好象由于用力过猛,他一下子将瓶子里的药倒了有一半在手上。他刚要倒回
去,转而却全部倒出来,一颗一颗地在手上数数还有多少颗,足足数了三遍,
才数对了,共有四十三颗。
他拿了两粒,就着杯子里的水,吞下去,然后把其余的药又装进瓶里。
桌上闹钟机械的滴哒声,是这刻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它日复一日滴哒地走着,
象是永不疲倦。窗外的灯火,在沉重的夜色包裹下,也象是在极力要膨胀开
来一般。
他无聊得把药又倒出来,又数了一遍,三十九颗。再数一遍,四十二颗。
再数一遍,四十颗...他不知数了多少遍,竟没有二次重复的。他突然烦
燥起来,也象是很气恼自己,竟一口将所有的药全部吞进去,然后就这样坐
在那里,听滴哒的机械钟声。闹钟在不紧不慢地滴哒着,象是永不寂寞。他
真的疲倦了,眼皮都已经抬不动。他很想走到床上去躺下来,可他连站的力
气似乎都没有了,他就着桌子,伏下身子,手慢慢地垂了下来...
此时,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还在闪烁着华丽的色彩,不远处的那家卡拉
OK歌舞厅,正飘荡出一串强有力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