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午饭的时候，我捧着饭碗，犹豫了半天，还是说了：“河里面有一个尸体。”
我母亲先愣住了，饭咽在喉咙里，眼睛瞪着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转过脸去对
着我爸，说：“这孩子在瞎说什么?”
“象小猪一样死在河里。”我又加了一句。
我父亲到现在还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等他明白我确实在说一件事情的时候。
他问我是真是假。
“头朝下伏在水面上，是个小孩。”我开始强调我的亲眼所见。
我爸妈赶紧叫我带他们去看看，问我在哪儿。我告诉他们是在村子后面的小河
里。我妈一路走一路大声宣扬，路上立即跟来了不少人。我忽然觉得自己还很了不
得，将我所见到一切，告诉问我的那些大人。
但到了村子后面的小河，四周一看，水面上除了漂些青草枯枝外，什么也没有。
我父母亲开始责备我在瞎说，还让别人都惊来了。跟来的大人也都说，没听说哪家
少小孩，一定是我在瞎说。
我极力申辩，告诉他们不是我一个人看到的，还有小同小田，而且还是他们先
看到的，在河中间往这边漂。
有些人开始讲小孩会不会沉到河底去了，或者漂到其它地方去了。有人就沿河
边向下游去找，也有人找来竹竿从河底往上捞。我父母亲开始不相信我说的，说我
是在说谎。我坚持对他们说：“是个小孩，头朝下。”
等大人们都心怀疑团走散了以后，我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真想自己这刻
头朝下漂在水面上，让他们看到我看到的情景。
但这时候，小田他爸来了。他弄明白这些人来干什么的时候，他说：“是有一
个小孩淹死在河里，漂在水面上。”我一下子又兴奋了：“就是有，头朝下。”
小田他爸却说：“不是头朝下，是头朝上。”他说他已经把他埋掉了，还是个
小男孩。
大人们又开始围过来，问埋在什么地方，知道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小田他爸
说：“不是我们村的，我们村没这个小孩，象是从邻村漂过来的。”
大人们不放心，叫小田他爸再挖出来看看。小田他爸去挖了，我母亲不让我靠
过去看。他是怎样挖的，那个小男孩是什么样子，又是怎样再埋掉的，我一点都不
知道。
回到家里后，我母亲一再嘱咐我，不许我到河边上去玩。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个小孩坐在河边上哭。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小孩很冷，猫
头鹰在四周飞来飞去。
几天后，小田在那条河里淹死了。这是在春天，麦子还没有成熟，桃花已全落
了。
麦子熟了的时候，打谷场上脱粒机成天响个不停，轰隆隆声音象一支交响曲，
很振奋人心。我和小同常到打谷场上去玩。麦粒在脱粒机上飞，人站在脱粒机前，
就象是机关枪扫射过来一般。小同喜欢躺在脱粒机前，让麦粒麦芒在他身上落下一
层。我有点怕麦芒，那些麦芒碰到身上很痒。但小同却一点也不痒，他甚至还能抓
一把麦芒放进怀里。
这是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天很阴，燕子在麦桔堆上飞上落下的。我躺在麦桔
堆上，静静地等燕子落在我身边。我看到燕子绿墨色的羽毛和眼睛时，就想到我家
门前那棵大树上的猫头鹰。猫头鹰总是在晚上出来，它站在树上，黑色的眼光直逼
过来。我透过窗户看它，有点畏惧它的眼光。它的眼睛象绿宝石一般，闪闪的，让
人感到寒冷。我非常害怕看见猫头鹰的眼光，它的眼光太犀利了，就象是一把刀子
逼过来。可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站在窗前，看一眼猫头鹰的眼光。逢到下雨天，
猫头鹰不出来时，我还会站在窗口等上很久。猫头鹰的眼睛常在我的梦里飞来飞去，
我总是缩在一个角落里，避开猫头鹰向我扑过来的瞬间。
小同还在脱粒机前玩。他躺在脱粒机前面，让麦子在他身上落了一层又一层，
他的半个脑袋都快埋进麦子里去了。小同很喜欢新鲜麦子的香味，他有时张开嘴，
让麦子就落进他的嘴里，然后他就很有滋味地嚼起麦子来。突然，脱粒机前的人都
嚷了起来，小同也叫了起来。我立即从麦桔堆上滚下来，跑到脱粒机前。我看到小
同缩在地上发抖，他的身上沾了许多血，血上粘了许多麦粒。在他的旁边，在新刚
打下的新麦子上，有一只血糊糊的的半截手臂。脱粒机后面，许多大人在忙着在抢
救一个人。那个人是祥和大叔，他的一只手臂没有了，被脱粒机脱掉了，那个手臂
这会儿就躺在小同的身边。
几个大人抬起祥和大叔，赶紧把他送往医院。小同爸找来一把铁钣，铲走那只
血淋淋的手臂。他走到打谷场后面，在靠近水边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埋掉那只手臂。
有几个人走过去说，那只手臂也许还能接，叫小同爸再挖出来看看。小同爸就挖了
出来，那几个人唏嘘了几声后然后摇了摇头。小同爸又把那只已沾满泥土的手臂埋
进了土里。
小同这会儿逢人就讲，祥和大叔的手是怎么被脱粒机脱掉了。他不再害怕了，
很骄傲。我很扫兴，因为我不在现场，我没得说的。我很羡慕小同，他看见祥和大
叔的手臂是怎样掉在他身边的。
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早，还下起了小雨。我站在窗前没有看见猫头鹰的眼睛，
但风吹着树摇得很厉害，雨从外面刮进来，寒寒的打湿了我的脸。夜里，我梦见了
打谷场上的土在拱动，所有的土都翻了个身，一个小孩在打谷场上奔跑，跌了下来。
那个小孩象是小同。
过了几天，小同生病了。他已不跟人说他是怎么看见祥和大叔的手臂掉下来的。
又过了几天，小同不能到学校里来上学了。他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天天晒太阳。我
去看他时，和他坐在一起晒太阳。春天的太阳很暖，晒得人有点要出汗。但小同还
是说冷，说太阳底下比屋里很冷。小同的脸色很苍白，白得象一张纸。我看着他的
脸色就想到猫头鹰的眼睛。猫头鹰的眼睛很亮，亮得发白。那个白色的亮让我害怕。
小同告诉我，他曾梦见小田坐在河边上哭，河里的水很冷。我没有告诉他，我
梦见了打谷场的土被翻动了，有一个小孩跌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小同病更重了，他躺在床上都不能到外面晒太阳了。他告诉我，
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只手，那只手在他怀里，血淋淋的，象是要来卡住他的脖子。
他说他会马上死的，他说他死了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他死了肯定很孤单，他现在
想知道埋在哪里。我不相信小同会死掉，我说：“你死了，就没人陪我玩了，你不
会死的。”小同说：“你陪我吧，我给你做最好的红缨枪。”
我夜里开始做恶梦，常常在梦里惊叫。我总是梦见我站的地方往下沉，猫头鹰
张着尖嘴向我扑过来。我一惊叫，母亲就把我弄醒，问我梦见了什么。我醒来后除
了身上是汗湿湿的之外，什么也记不起来。
小同真的象快要死了，他躺在床上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开。我站在他床边的时候，
感到很害怕。我总是听到有鸟在外面叫，象麻雀又象是猫头鹰。小同说他听不到，
他说他死了想要一双球鞋，他没有穿过球鞋。我回家拿来自己的球鞋，小同这时就
象快要断气了。他家人喊他，他都不能答话。当我把球鞋放到他手边时，他突然象
是又有了力气了。他抓过我的球鞋时眼睛尽管没有睁开，但我看到他的脸上飘过一
丝笑。慢慢地，他把我的球鞋移到了他的胸前，双手握住。
那天夜里，小同死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身边飞满了猫头鹰，
整个天空全满了。我还梦见了小河，梦见了小河旁边的一块地，我已长眠在那里。
春天，墓上长满了青草蔓藤；夏天，各色各样的野花开满了坟头；秋天，西风吹起
枯枝呜呜声响；冬天，白雪将一切覆盖成什么也看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