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秋末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经过李瞎子家门前时,李瞎子突然叫住我,对
我说:你明儿放了学,就往村东头跑,一直跑到那片树林子里,不要回头,更不要回来。
我说我怕呢,那里全是死人。李瞎子却凶狠着说:听你瞎爷的话,记住了。
第二天放学后,我象往常一样,回到家就自己在家里找玩的,可渐渐的,身上热烘烘
地痒起来,头来回转着疼。我走出家门,不知不觉地向那片树林跑过去。
快走近那片林子时,我不敢再往前走,林子里灰蒙蒙的,里面埋了许多死人,是个坟
地。村子已离我很远,风很大。我找了一个高的土墩子,面朝着村子坐下来,手里把玩着
一只弹功。
不一会儿,我看到村子上冒起了浓烟,接着是火光冲天。散在田野里的人都疯了似地
冲着向村子扑过去,附近村上的人也向着我们村子扑过来,人声鼎沸,哭喊声一片,我吓
得在那里大哭。
那场大火,村上一半的房子给烧掉了,烧死了几个小孩,许多小孩被烧伤了、烧残了,
也烧伤了几个大人,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被烧死。大火扑灭的时候,已是下半夜。
我父母亲从火起时奔回到家,我家房子已全部被火包围了。他们一边救火,一边哭喊着找
我。
火灭后,我父母亲在自家那片火灰里哭着乱翻。头发全给烧掉的李瞎子,竟摸到我父
母亲身边,叫我父母亲到那片林子里把我抱回来。
我父母亲找到我时,我已在那片乱坟堆旁边睡着了,他们悲喜交加,只知道一个劲地
把我往他们怀里掐。
李瞎子在那场大火后没几天就去世了。在去世前两天,我父母亲带上我去看他,他躺
在床上,已气息奄奄,脸上吓人,全是烧焦的酱紫色。我母亲不停地流泪,我躲在我母亲
身后,不敢看李瞎子。后来,李瞎子在喉咙里咕噜着对我说:十五年后,你过了桥不要再
回头。
十五年后秋天某一天,我到黄河故道考察。
我们一行连司机共四人,开的是北京吉普203。车子出了江苏,在安徽滁县境内竟
压死了一只鸡,到了明光后,又撞倒了一头在路上吃草的羊。大家在车里谈谈时,觉得这
次出差有点不顺,叫司机小心开车,司机也觉晦气,一路上骂骂咧咧的。
当天晚上,车子开到徐州过了一宿,第二天继续向前走,中午就到了河南境内。由于
是深秋季节,北方的草木比南方的草木要枯得早些,所以汽车自出了江苏,田野山坡的褐
绿色就渐渐换成了枯黄色,汽车过了安徽蚌埠,田野里几乎是一片黑色泛黄的土质,干燥
燥的没有庄稼,也没有草,汽车进到河南境内,又变成了沙质黄土,天空也是一片灰黄黄
的沙色。
富饶与贫乏已写在了土地的颜色上。
汽车快近河南商丘时,司机走错了路,车子开到了一条废弃的公路上。我们几个人由
于在车上已颠簸了几个小时,又是下午,大家都埋着头在打瞌睡。突然,一个急刹车,我
们几个人立即在车子里撞翻了。等我们爬出来一看,汽车停在了一座断桥前,距断口只有
一二公尺远。好险!桥下,是一条很深的干枯的河床。
一场惊唏。
车子开进河南商丘,司机惊魂都未定,加上我们心里也都是惊颤颤的,就决定在商丘
宿下来。我们身上因揣着大红图章,到哪儿歇脚,给当地政府挂个电话,随挂随接待。
晚饭后,天已经深黑,还有点作阴。我出差在外,无论到哪儿,总喜欢一个人到处面
走走。商丘是第一次来,猎奇心理就更重些。北方中等城市,远不及南方小城市热闹繁华。
这时候,夜风很急,树叶从树上急挫下来,在空上也是惊颤颤凄惶惶的样子,落到地上卷
到一处,挤在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象破了肚的鱼儿在地上痛苦无声地颤栗着。
不知不觉地,我随步走到一个亮街处,一条街道两边开了许多店,店门前大多都挂有
彩灯,象是一条很繁华的商业街。我刚想拐进这条街道时,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他叫
住我,请我为他送一份礼物,说是就在这条街道上,门牌是多少号。我刚想问他一声为什
么要让我代他送时,他象是有什么急事,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就转身走了。
他走后,我看了一下他交给我的礼品盒,是一盒包装精美的生日蛋糕,盒子上面夹了
一张日历纸,上面写有地址,罡西宁街121号。我这才知道,这条街叫罡西宁街。
我拐进这条街后,发现这条街很宽,街两边的店大多是杂铺店,日用杂品全堆在一块
儿卖,也有几家象是有些年的老店,门前挂着三角形黄旗红字招牌,“张记”、“木记”、
“铁不拐”什么的。因为天阴,风又大,街上行人不多, 几个也都是看看东西,很少有人
买。走不多远,我看到前面有一家卖香店,门前坐着一位戴着个老花眼镜的老奶奶,手里
抓着一本已经发了黄的旧书在翻。我有点好奇,走过去想瞅瞅那是一本什么书,可老奶奶
见我走过去,却立即收起了书,抬起头来打亮我。我只好继续向前走,按门牌上的号码,
找罡西宁街121号。
罡西宁街,121号,已是这条街的尽头,再往前走,是一座桥,过了桥,还是路,
一条公路连到很远,很少有房子。这家人家住在一栋很旧的四层楼下,楼上三层似乎更破,
没灯光,象没人处。我敲了这家人家红漆大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神采奕奕的样子。
她看到我,似乎知道我要来。但我看到她时却愣了一下神,心里面还象有个东西堵在一个
地方,憋得难受。我告诉她来意后,她叫我进去。
我进屋坐下来后,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心里却有点不安起来,仿佛有一个遥远而又
很近的感觉在心底爬一样,并且正在尽力将一个很深的记忆往上拉。过了一会儿,她叫我
帮她打开盒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帮她打开了,取出那盘蛋糕。蛋糕的颜色是鹅黄色的,
上面有一对红莲花,很让人喜欢。她接着拿出一把小蜡烛,叫我一根一根插上。这时候,
我心里已有点不耐烦起来,看看外面,象是又下起了小雨,想走。可我又想,今天是她的
生日,没有人来为她祝福,我就为她插上蜡烛吧。我一根一根帮她插好蜡烛后,她点上火,
然后对我说:闭上眼,在心里许个愿吧!
我一下子惊住了,猛然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也确是二十二根,只是刚
才我没有在意。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她,记忆里象是有一根线正在把我从很遥远的地
方拉回来,那种感觉很痛苦。但她却平静地望着我,目光很慈善,嘴角上还挂着似是而非
的微笑。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怖,猛地站起来,疯了似的从这所房子里逃了出去。
此时,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我一出了这条街,就在路上拦了一辆车,逃回招待所。
我回来后脱掉身上的湿衣服,上床钻到被子里,眼睛瞪着房顶,头象是要炸开来似的
疼,骨子里更象是俱生以来有一样东西往外窜,但四肢却发凉,身子沉沉的。渐渐地,象
有一只手推了我一下,我一下子堕入了一个茫茫的空蒙里...
早晨醒来,同事进来问我怎么了,身上衣服都湿了。我支唔了几声,竟什么也想不起
来,我出去买了两件衣服穿上身后,回招待所收拾湿衣服时,竟在衣服口袋里摸出了那个
地址。
我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让人蹊跷。显然,我不能让这事稀泥糊涂过去,否则,它会
象个谜一样,一辈子折磨我。我必须去弄个明白,去访访那个女人,她与我是什么关系。
当我按着地址去找时,象是迷了路,根本找不到那条街。问行人,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商丘
有这条街,并且都肯定地说,商丘城就没有这条街。
我一下子给搞弄懵了,反复地在心里问自己,找不到答案。只好给自己下了个结论:
我一定是做了个醒梦,写了一个纸条,半夜里走出去,走到一条什么街,淋了一身雨,回
来,就这些,没别的。我少年时的一个伙伴,大夏天夜里做醒梦,跑到田里将自家田里一
尺来高的稻苗,全部拔起来扔到田埂上,然后一身泥巴走回来上床睡觉,自己一点不知晓。
我回到招待所后,同事们都有些焦急地在等我赶路。我上了车后,一行人继续向前走,
我们第一站的目的地是到焦裕禄的故土南考县。在车上,我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件事,找
些话题和他们聊,引开自己的思想。车子出了商丘城大约十几公里后,开进了一座小镇,
经过小镇时,由于路窄人挤,车子开得很慢,随着汽车拐进一条街道后,我突然不安起来,
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并且紧张得身上直冒汗,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了心。透过
车窗玻璃向街上望去,三角形黄旗红字招牌“张记”、“木记”、“铁不拐”在一些店前
飘扬着,街上有一些行人,不多,一个卖香店门前,坐着一位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奶奶,正
在翻看一本旧黄的书...渐渐的,那座桥和那栋破坏的四层楼高的房子出现在车子前面,
一楼的红漆大门半开着...我紧张得心口几乎要喷出血来,埋下脸,不敢再抬头看一眼。
这时候,汽车已经驶过了桥,慢慢地远离了那条街和那栋楼房,突然,我象是要找回
什么,大声喊了一声,叫司机把车子停下来,让我下车。我下了车后,直向那栋楼房奔过
去。此时,我心里只想着去看看那个房子和那个女主人,我要揭开这个谜。但我跑了不多
远,两腿却沉重起来,象是有人拽住似地。跑上桥后,脚步几乎迈不动,身子感到非常吃
力,几乎是艰难地喘着气。渐渐地,我心里由于要揭开到这个谜底而有些恐惧起来,象是
惧怕一个正临近的危险似的,这时候,我已靠近了那栋楼房 ...
猛然,十五年前,李瞎子的话从我心头一闪而过,我望了一眼那栋楼房,立即转过身,
向汽车方向奔回去,就在我奔回十几米远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剧烈的“轰”响,我
停住脚,回过头去看时,那栋楼房已经倒塌,尘烟四起,倒落的砖头泥块还在向四处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