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緊不慢
從“nervous”這個詞的不同用法中,可以看出現代文明的一個很有意義的方
面。這個詞的原意是“神經的,強有力的,剛強的,有活力的”。這個詞的引申意
思,也是我們今天經常碰到的,是“有神經衰弱或神經疾病的,神經過于緊張的,
易激動的,有病的”。表述神經疾病處于不同階段的各种專業術語,今天听起來像
日常用語那樣熟悉。現代的文明無疑使人們的神經過于緊張,神經疾病也比前一個
世紀更為常見。
但我們現在要說的并不是那些患有神經疾病的人,而是一般的西方人。這些人
并非有疾病而健康狀況不佳,相反,他們經常以各种方式提醒自己,神經系統是全
身最重要的部分,因此,我們說的是那些“神經過于緊張”的人,我們知道這也包
括所有我們的讀者。對于盎格魯-撒克遜人來說,那些生活在蒸汽机和電力時代的
人們,其神經的緊張程度當然不同于生活在帆船和馬車時代的人們。我們的時代是
日新月异的時代。它是一個急匆匆的時代。連吃飯的空閑都沒有,神經一直處于高
度緊張狀態,其后果完全可以想像得到。
今天的商人有一种急切、不安的神態(至少在西方國家做生意的人是這樣),
他們好像時刻在盼望一封關系其命運的電報——他們事實上也經常是這樣。我們的
這种精神狀態無意識地表現在各种行為之中。我們坐立不安,心情煩躁。一邊談話
一邊撥弄著鉛筆,好像此刻應該寫些什么,否則就太晚了一樣。我們搓著雙手,好
像准備干一樁需要耗費全部精力的大事。我們撥弄著大拇指,像野生動物那樣迅速
轉過頭去,似乎是擔心有某些被忽略的危險事物。我們總有一种感覺,覺得我們現
在應該去做某件事,這樣,我們必須先盡快完成手頭上其他几件更為緊迫的要事,
然后立刻投身于那件事中去。神經的過度緊張不僅導致了諸如“拉琴痙攣”,“按
鍵痙攣”、“書寫痙攣”一類的病,而且導致了普遍的緊張。無論就時間長度還是
就休息的有效性而言,我們的睡眠都大不如前。樹上的鳥叫聲。射進我們昏暗房間
里的一絲光線、微風吹動百葉窗的響聲、說話聲,諸如此類,都會令人討厭地打斷
我們的睡眠,而一旦這樣,就別想再睡著了。我們把每天的生活都安排得沒有空閑
,其結果是我們沒有得到真正的休息。在今天,有這樣一种說法:銀行家只能抱著
銀行睡覺才能成功。可見,在股東們獲利之時,正是銀行家倒霉之日。
在我們對西方人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事實作了一番描述之后,如果一個西方人
去了解中國人,那么他肯定會看到或感到有某种強烈的反差。對死去的中國人進行
解剖研究并非尋常之事,當然也曾做過,但是,我們從來沒听說過“黑頭發人”的
神經組織与高加索白种人的有什么根本不同。中國人的神經組織与西方人的相比,
正像几何學家所說。是“相似的”;但是,他們的神經緊張程度卻顯然与我們所熟
悉的大相徑庭。
對一個中國人來說,在一個位置上無論待多久似乎都沒有什么特別的差异。他
可以像一台自動机整天地寫個不停。如果他是一個手藝人,他可以從早到晚地站在
一個地方干活,編織、打金箔或干其他什么事,而且是天天如此,沒有任何變化,
顯然也根本沒想過需要有任何變化。同樣,中國的學生也是長時間地被限制在某個
地方,既沒有休息也沒有變動;若這在西方,肯定會逼得小學生們發瘋。我們的孩
子几乎一生下來就好動,相反,中國人的嬰儿抱在怀里卻像泥菩薩那樣靜靜地躺著
。稍長大一點,西方人的孩子會与猴子一起做各种滑稽動作,而中國人的孩子卻往
往是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坐著,站著或蹲著。
在中國人看來,活動活動筋骨對于身体來說是多余的,他們不理解為什么外國
人都愛外出散步。至于冒著生命危險,像“獵犬追野兔”游戲那樣你追我跑地打壘
球,更是難以理解了。廣州的一位教師看到一名外國女子在打网球,就問仆人:“
她這樣跑來跑去要付給她多少錢?”如果告訴說:“沒錢”,他根本不會相信。在
中國人看來,一樁事完全有能力雇苦力去做,為什么還要自己去做?他對此根本不
理解;若是有人說這樣做有什么好處,他更是听不懂了。
就睡覺而言,中國人与西方人也有不同。一般說來,他不論什么地方都可以睡
。搞得我們根本無法人睡的干扰,對他卻不起作用。用磚當枕頭,用草梗、泥土或
藤做的床,躺在上面就可呼呼大睡,其他什么都不管。他睡覺時,不需要房里暗一
些,也不需要別人安靜。“半夜啼哭的嬰儿”喜歡哭就哭吧,根本不會吵醒他。有
些地區,在夏天午后的兩小時里,所有的人都本能似地(像越冬的熊)躺下睡覺,
很有規律,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在這個季節的午后兩小時里,整個世界就像半夜
后兩點一樣寂靜。不論是干活的人,還是其他什么人,睡覺的地方并不重要。橫臥
在三輪車上,腦袋像一只蜘蛛向下垂著,張大著嘴,蒼蠅在嘴里飛進飛出;若以這
樣的睡覺本事為標准,經過考試招募一支軍隊,那么,在中國要招數以百万計--
不,數以千万計--這樣的人,是輕而易舉的。
此外,我們肯定能看到的是,中國人對呼吸空气似乎不講究,沒有什么地方可
以算是空气流通的,除非是一陣台風掀掉屋頂,或是一場飢荒迫使房屋的主人拆掉
房子變賣木料。我們常常听說中國人住得過分擁擠,但是,中國人覺得這很正常,
似乎不會有任何的不方便,即使有一點不方便,那也是不足挂齒。如果他們像盎格
魯一撤克遜人那樣神經易于激動,那么,他們就會像我們通常所想像的那樣是很不
幸的。
中國人不會神經過于緊張還表現在他們很能忍受身体的疼痛。對中國醫院的手
術情況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中國的病人常常是面對疼痛而不退縮,有些疼痛還可
能令我們外國的壯漢所望而卻步。這一話題可以很容易擴展為一篇論文。但我們必
須把它擱在一邊,而去听一听喬治•艾略特在一封信中所說的:“最高的感召与選
擇是不用麻醉藥,眼睜睜地去忍受疼痛。”她說這句話肯定是由于她所不感興趣的
神學套話激怒了她。如果她是對的,那么毫無疑問大多數中國人使他們的感召与選
擇成為可信。
布朗宁夫人曾說過:“不抱同感去看,只會造成曲解。”無疑,這只是對像這
位著名女詩人一類具有敏感大腦的人而言,西方人不喜歡被別人看,尤其是他正在
做一件難做的事時更是這樣。但是,中國人也許愿意在別人的觀看下做好他們的工
作。在外國人不常去的那些地方,我們的到來,會引出一大群中國人,他們用好奇
的目光盯著我們,使我們一下子就產生了厭煩。其實,他們只是不帶任何情感地看
,并不是要傷害我們,但我們還是經常抱怨,若不把他們驅散,我們就會“發瘋”
。而對中國人來說,西方人這种本能的感覺完全不可理解。他并不在乎有多少人在
看他,什么時候看,看多久;若是有人對別人的觀看表示強烈的反感,那么他會自
然地怀疑那個人肯定有毛病。
西方人不僅睡覺時需要安靜,生病時更要安靜。如果他平時從未有過這樣的要
求,那么他現在病了,可以要求不受噪聲的干扰;朋友、護士、醫生都會相互配合
确保這一對治好病最為重要的條件。如果病人得的病已是無可救藥,那么病人更是
處于一种最安宁的環境之中。中國人的習慣与外國人的最大區別就在于如何對待病
人。某人得病的消息一傳開,來自四面八方的干扰都強加于病人身上;而且病情越
重,干扰就越多。此時,誰也沒想到需要安靜;而且說來奇怪,也沒人要求安靜。
那么多前來探視病人的客人需要熱熱鬧鬧地迎送、招待,有些人擔心病人不久就會
死去而痛哭不止,尤其是和尚、尼姑以及其他驅鬼的巫師大鬧一場。對大多數西方
人來說,看到這种場面,還不如死了更好。那位著名的法國夫人對前來探視者說:
“她正在死去,請原諒不要打扰。”西方人對此沒有不抱同感的。而在中國,決不
會有這种原諒,即使有,也不會被接受。
在這個令人心煩意亂的世界里,無論什么地方的人都會感到擔憂和焦慮。中國
人不僅像其他民族一樣受到這些邪惡的影響,而且要更深重得多。在許多地區,他
們的社會生活條件使得有相當比例的人總是掙扎在死亡線上。只要雨水稍微減少,
就會有成千上万的人挨餓;只要雨水稍微增加,洪水就會衝毀他們的家園。中國百
姓很難幸免于官司的糾纏;一旦吃了官司,即使是完全清白,也難逃傾家蕩產的厄
運。這些災難不僅說說而已,而且可以感到正在不斷地俏然降臨。對我們來說,最
恐怖的莫過于等待一場不可防止并會帶來可怕后果的災難。中國人在面對這种災難
時,也許是因為它的不可避免而“眼睜睜地去忍受”,這正是這個民族最顯著的特
性之一。那些親眼目睹災荒年月成百上万百姓默默地死于飢餓的人,能夠理解其中
的含義。要全面了解中國人,就必須去看,但無論看到什么程度,西方人都難以真
正理解,就像中國人很難真正理解盎格魯-撒克遜人繼承并發展了的個人自由和社
會自由的理念。
無論我們從哪個方面去看中國人,我們都會發現,中國人是而且肯定一直是一
個謎。我們將不斷地去理解他們,直至我們終于相信,他們与我們相比是“缺乏緊
張”有。這一含義复雜的說法會對這個民族未來与我們民族的關系產生怎樣的影響
——這一影響很可能隨著歲月的推移而增強——我們不想冒昧地作出猜測,但我們
至少相信适者生存這一普遍規律。在20世紀的生存斗爭中,最适應者是“神經過于
緊張的”歐洲人,還是不知疲倦、不急不躁的中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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