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能忍且韌
“忍”這個詞,包括3層完全不同的含義。首先,它表示長期不抱怨、不生气
、沒有不滿情緒的一种品質或行為;其次,表示默默地忍受或承受任何苦難、泰然
處之——鎮靜自若地忍耐——的一种能力或行為;再次,它也可以作為堅韌的同義
詞。顯而易見,這里所涉及的各种品質;与中國人的生活都具有非常重要的聯系。
對待中國人的各种特性,我們不能將它們分隔開來獨立地進行考察,否則就會弄不
清楚,而考察忍与韌這种特性尤其是這樣。中國人的這种特性与他們“不緊不慢”
、“漠視時間”的特性有密切的關系,与最能直接体現中國人忍与韌的“勤勞刻苦
”更是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以上有關章節中所說的內容本來己足以表明忍与韌是
中國人特性中的主要美德之一,但由于只是附帶提到,難免不連貫,而應當以更為
全面的敘述加以增補。
在中國這一人口稠密的國家中,生活的水平之低,是名副其實的“生存斗爭”
。為了生存,就必須有生活資料,因此,每個人都得竭盡全力為自己獲得這些生活
資料。中國人完全可以說是“把貧窮變成了一門學問”。极度的貧窮和為生存而進
行艱苦的斗爭,這本身并不會使任何人勤勞刻苦;但是,如果一個人或一個民族具
有勤勞刻苦的天性,那么,貧窮和為生存而斗爭就會使這种天性得到最有效的發展
,同樣也會使節儉這一中國人重要的特性得到發展,而且,還會發展出忍与韌的品
格。獵人和漁夫懂得,他們的生計靠的是他們行動的隱蔽和小心,以及等待時机的
耐心;不論他們是屬于哪一种民族,“文明的”、“半文明的”,或是“野蠻的”
,他們總是隱蔽,小心而有耐心的。中國人長期以來一直在最為惡劣的條件下謀生
,因此,他們能把最文明民族積极的勤勞刻苦与南美洲印第安人消极的忍耐結合在
一起。
中國人心甘情愿為很少的報酬長時間地干活,因為報酬再少總比沒有要好得多
。長期的經驗告訴他們,勤勞刻苦并不一定就能有更多的机會,西方人則以為,机
會是勤勞刻苦的自然結果。所謂“自然的”結果,是指相應的條件具備后,結果隨
之而來。顯然,每平方英里500人的人口密度,這樣的條件并不适合于証實所謂“
勤勞与節儉是幸運儿的雙手”這樣的格言。中國人只是滿足于干活有錢拿,而這种
滿足正体現出他們忍的美德。
談到己故的格蘭特將軍,他在環球旅行回來時,有人問他,他所見到的事情中
,最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他立即回答說,他所看到的最奇怪的事是一個中國小商販
憑著自己強勁的競爭力戰敗了一個猶太人。這件事的确意義重大。猶太人的品格至
今已為人熟知,他們卓有成就,令人惊嘆,但猶太人畢竟只是人類中的一小部分。
而中國人則在世界總人口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那個被中國人戰敗的猶太人与其他
猶太人肯定沒有本質的不同,而那個成功的中國人与其他數百万的中國人肯定也無
本質的差別。因此,若是其他中國人有机會与猶太人競爭,除了競爭者的身份不同
外,競爭的結果也許沒什么兩樣。
中國人的韌性是世界一流的。如前所述,一位中國學生年复一年地埋頭參加考
試,直到90歲才如愿以償,否則他死不瞑目。這樣做并非為了報酬,而且也不可能
有報酬,只是為了証明自己有超凡的韌性。這是中國人所具有的一种內在天性,就
像是鹿的飛跑能力和鷹的敏銳視力。就算是商店門口最下賤的乞丐,也可以從他身
上看到類似的品性。他不受歡迎,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他的耐性不衰,他
的韌性不變,非要討到一個銅錢不可。
有一個故事,說的是一位阿拉伯人的頭巾被陌生人偷走了,失者非但沒有因丟
失了這件重要物品而去抓小偷,反而立刻去部落的墓地,坐在入口處;有人因這种
奇怪的行為問他,為什么不去抓小偷,他鎮定且具東方特色地回答:“他肯定最后
會來這里的!”這個將消极等待予以夸張的故事使我們經常想到,這种情況不僅也
存在于中國人的個人行為里,而且還存在于政府行為里。康熙皇帝的統治從1662年
直至1723年,其時間之長,成就之輝煌,使他成為亞洲最受贊美的君王。然而,正
是在這最偉大的中國皇帝的統治時期,被稱為“國姓爺”的一位中國愛國將領竟敢
在廣東、福建兩省沿海地區進行大肆破坏,居然連政府的戰船也根本對付不了他。
在這种情況下,康熙想出一個權宜之計,命令沿海所有軍民朝內地后退30里,約合
9英里,在這個地方,舊王朝的維護者就無法再進犯了。這個稀奇古怪的圣旨下達
后,居然大獲成功。“國姓爺”后撤了,終止了繼續搔扰的計划,轉而進發台灣,
把荷蘭人赶了出去,他也因而被封為“靖海侯”*,而被招安了。每個外國人讀到
這段難得的敘述時,都會贊同《古代王國》作者所作的評述:一個政府既然有足夠
的能力迫使這么多的沿海軍民撤离城市与農村,不惜代价地退到內地,那么就應該
有足夠的能力裝備一支艦隊,去打敗那些對留下的家園進行肆意破坏的敵人。
中國政府具有韌性的另一個例子也非常值得注意,它在旅居中國的外國人心目
中至今仍記憶猶新。1873年,駐巴克爾和哈密的中國將軍左宗棠受命平息回民起義
。這次起義起初只是星星之火,后來像野火一樣遍及整個中國西部,并波及中亞。
所要面對的困難大得几乎無法克服。當時在華的外國報刊紛紛載文,嘲笑左宗棠的
承諾与清政府通過貸款籌集資金支付大量軍費所表現的昏庸無能。然而,左宗棠的
軍隊前往平息暴動不足一年,就己進軍到天山兩側,給起義軍以沉重打擊。他們每
到一地,若遇糧草不足,就轉而開墾土地,自己种糧,以作后備。正是這樣一邊打
仗一邊种地,左宗棠的“農墾軍”徹底完成了任務,其功績被看做是“現代國家中
最卓著的”之一。
*原著有誤,歷史上被封為“靖海侯”的是施琅。--譯者注
在我們看來,中國人的忍主要表現為毫無怨言地等待和默默地忍受。据說,檢
驗一個人的品性,真正的方法是研究他處于風雨交加,飢寒交迫之中所表現的行為
。如果檢驗結果令人滿意,就“溫暖他,擦干他,讓他吃飽,使他成為天使”。在
當代文學作品中,經常有一种說法:遇到一個沒飯吃的英國人就像遇到一頭失去幼
仔的母熊一樣危險,這种情況無論是對所有盎格魯-撤克遜人還是對不列顛島的居
民,都是适用的。可見,我們這些引以自豪的文明人仍然受到肚子的奴役。
筆者曾經看到大約150人,其中大多數人是走了几里路,去參加一次宴會,結
果卻碰到一樁倒霉事。宴會原訂于10點鐘開始,許多人都把宴會當做是早餐,但是
宴會并未能按時開始。后來,又來了一些人,于是先來的人只好站在一邊為后來的
人充當侍者。后來者細嚼慢咽地吃著,那种小心謹慎的樣子是中國人的一個特性,
比起我們來要高雅得多。先來的人沒吃東西,長時間耐心地等待著,然而又出乎意
料地來了一些人,看來又得等。那么,這150位遭受冷遇的人會怎么樣呢?如果他們
不列顛島的居民,或者是“基督教國家”的其他公民,那么,我們完全清楚他們會
怎么做他們肯定會一直帶著難看的臉色,直到下午3點坐下吃飯,并且還大罵一通,
說自己運气不好。他們肯定會采取嚴厲的方法,“寫一封帶有5個‘先生們’的信給
倫敦的《泰晤士報》”。但是,這150位中國人根本沒有這樣干、他們不僅沒脾气,
而且一直非常誠懇、禮貌地服從于主人,似乎他們的等待是無足輕重,早吃晚吃确
實都是一樣的。讀者可曾知道,有哪一种西方文明能經得起如此意外而又嚴厲的考
驗呢?
中國人的神經緊張程度与我們的大相徑庭,已經表明“神經麻木的說都蘭語的
人”像北美印第安人那樣都是甘愿忍受痛苦而不抱怨的人。中國人忍受痛苦不僅靠
毅力,而且靠耐心,而后者往往要困難得多。一位雙目失明的中國人問外國醫生,
他的視力能否恢复,并且還干脆地說,如果不能恢复,他就不再為治眼操心了。當
醫生告訴他無能為力時,這個人回答說:“這下可心安了。”這并不是我們所謂的
無可奈何,更不是絕望,而只是一种能使我們“忍受痛苦”的品格。我們把焦慮看
做是現代生活的禍根,侵蝕刀刃的鐵鏽。而中國人卻具有不著急的天性,這對于完
全有理由著急的整個民族來說,的确是樁好事。地大物博的國家遭受著周期性的干
旱、水災,以及由此引起的飢荒,諸如打官司這樣的社會麻煩事以及因某种不确定
因素而造成的更令人擔憂的災難,困扰著成千上万的人,但結果卻完全可能出乎觀
察者的意料之外。我們曾多次問一位被奪走了土地,房屋和妻子的中國人,以后會
怎樣,他總是回答:“再沒有太平的日子嗲!”“那什么時候才有個頭呢?”“誰
知道?”“也許早,也許遲,但肯定麻煩不少。”生活在這樣的條件下,除了無限
止地忍耐,還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呢?
給外國人印象最深的也許是,那种不幸的災難接踵而來時,中國人所表現的忍
。外國人所最熟悉的那些中國省份,很少能幸免于水災、旱災和飢荒所造成的災難
,1877至1878年的那次令人恐怖的大飢荒,有几百万數不清的人遭難,這些往事今
目擊者久久無法忘怀。當時,由于黃河水泛濫,突然改道,給廣大的地區造成了無
法估量、難以想像的災難。几個省份最好的地區都被破坏,肥沃的土地被衝毀,變
成了一片黃沙地。几千座村庄消失了,死里逃生的災民無家可歸,四處流浪,陷于
絕望。大批的人并非因自己的過錯而突然家破人亡、陷于絕望,這對任何政府來說
,都不是好對付的。自我保存是自然界的首要法則,那些無緣無故被迫陷入飢餓的
人聯合起來迫使有糧食的人拿出糧食分給飢餓的人們,難道還有比這更合情合理的
嗎?
在一些大城市,貧窮的受難者最為集中,确實有按某种方式發放救濟,但是,
救濟相當有限,時限又短,并且不向災民,即使是重災民,提供任何藥品,這也是
事實。對于遭災嚴重的那些人的以后生活,政府就沒考慮那么多了。至于土地的開
墾、房屋的重建、以及新環境下的重新生活,政府一概不管。百姓要求減免賦稅,
經常是得不到應允,除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地方官表明根本就沒東西可以用來
抵交賦稅。對于一個來自西方國家的外國人來說,“面包、面包,否則就流血”的
革命口號是很熟悉的,但很難理解,為什么無家可歸,飢餓絕望的難民宁可在被洪
水和飢荒摧毀的地區流浪,而不愿意團結一致向當地官員要求救助。這些地方官确
實無力滿足他們的要求,但總能迫使他做一些事,而這也算是開個頭,以便能迫使
他做更多的事。如果他不能“安撫”百姓,他就應該下台,就讓其他官員取代他的
位子。但是,我們反复懇切地詢問大飢荒時的中國人,為什么不采取那樣的舉動呢
?回答肯定就是一個詞:“不敢”。如果還要花費口舌,硬要說,一個人与其餓死
,還不如起來造反被殺死,就算是非正義的也沒有什么不好,那么回答仍然是“不
敢,不敢”。
中國人之所以不采取這种做法大概有兩個原因。他們是最講實際的民族,憑著
本能感覺到這樣做是徒勞的,因此他們不可能進一步聯合起來。但我們必須相信,
主要的:原因還在于中國人可以有本事無限地忍下去。正是因為忍,在中國可以看
到一种最壓抑的情景:成千上万的人明明可以輕易地奪得多得裝不下的糧食,但卻
偏偏要讓自己,默默地餓死。中國人對此怪事已是習以為常,以致于無動于衷,就
像身經百戰的老兵無視戰爭的恐怖一樣。那些遭受苦難的人們已經注定要一輩子面
對苦難,掙扎在死亡線上。災難降臨時,他們只知道承受,像是不可避免、不可戰
胜的一樣。如果他們有能力用獨輪車推著家人到能夠討到飯的地方去,他們是會這
樣做的。如果一家人走散了無法在一起,他們會盡可能地各自尋找生路,直到災害
過后再團聚。如果得不到救濟,災民們就會成群結隊地冒著嚴寒,沿路乞討,行走
千里,穿過好几個省,希望找到糧食收成較好、較需要苦力、較能生存的地方,如
果洪水退去,外出乞討的農民回到自己的家鄉,當泥土還非常爛,耕畜無法耕犁的
時候,在泥土中挖開長長的裂口,然后在這小小的縫隙中熟練地播下一些麥种;于
是又重新上路,乞討為生,直到收割時才回來。如果天公作美,他又會重新以种地
為生,不再乞討,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傾家蕩產和挨餓仍然可能發生。
靈魂不滅的一個有力証据是,人的靈魂中最高級的才能在現世中根本沒有合适
的机會得以施展。如果這個論据确鑿,那么,中國人這种無法匹敵的忍肯定有其更
崇高的目的,而不僅僅是使他們去忍受生活的苦難和被活活餓死。如果适者生存是
歷史給予的忠告,那么,一個具有忍這种天賦的民族,加上強大的生命力,肯定會
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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